第一百三十二章 柯尼希格雷茨-I

塔露拉几乎是拖着脚回到寝室的。焰尾早已搭起吊床，呼噜声像军号一样响。

大副取下外套，连鞋都懒得脱，轰然倒上床如同跌入地缝。她的脸刚埋入枕头，眼皮就开始融化，缓慢流过她无神的灰眼睛。

……

借助玛恩纳先生的回忆，原来我早就见过伽拉泰亚号现在的船副们。那时我还小，才几岁，在国家为德意志战争动员的时候，玛恩纳先生带我上京城送军队出征。军乐队过后是三匹高头大马，而我也骑在玛恩纳先生这匹金马的肩膀上。玛恩纳先生指着最前面的那匹，无比骄傲地说：“看呐，那就是未来的德意志帝国的皇后！”

艾莉兹船长和玛恩纳先生年纪相仿，都冠有古老而显赫的容克贵族姓氏，是根正苗红的冯字辈。更可贵的是他们都立志于从军报效父亲国。如此门当户对，如此志趣相投，我想各位读者或许能想到他们之间可能产生过爱情。我亲爱的读者呀，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共有的坚定而狂热的对德意志民族和德意志祖国的爱，使之经常放出“除了德意志国，我的父亲国，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人值得我付出真心”的豪言壮语。儿女情长？那简直是过家家！后来两人各自出了变故被迫背井离乡，却从来都没有移情别恋。前者是接下来的章节将要交代清楚的，后者请参见玛恩纳先生所著的回忆录。

艾莉兹船长全名艾莉兹•冯•德林斯马。德林斯马家没有临光家古老，但它全面发展，在德意志历史的各个方面都有相当的建树。尤其是这个家族常常与德意志王室联姻，到艾莉兹这一辈已经能有很近的皇位继承次序。相较来看临光家仅在军事上特别突出，别的方面成绩较平庸。彼时的艾莉兹船长——当时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当捕鲸船船长，我们得暂时舍弃这个头衔——青春靓丽、意气风发，二十多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岁数。请您在脑海里想象您觉得最漂亮的德国姑娘的容貌，可我能断言无论您怎么想像都远不及她真实的美貌。如果您想一睹她的芳容，请去楠塔基特参观当地的捕鲸博物馆。馆方为了避免吓到访客展出的是艾莉兹参战前夕的画像。

在我还苦于背诵国语课文时的年纪，艾莉兹就已经靠自己拿到她的第一个军功，至战争前夕军衔已高达陆军上将。于是我们伟大的普鲁士国王、德意志国开国君主威廉一世亲自任命她为第1集团军总司令，开拔波西米亚势必一脚把奥地利踹下德意志霸主宝座。塔露拉由于和艾莉兹的亲密友谊，且她也有尊贵的公爵之女身份，于是就被任命为第1集团军的参谋长。黑小姐以总司令的贴身护卫随行。最后我不得不提及，临光家的男女骑士们，包括玛恩纳先生和玛嘉烈在内，都在美因茨集团军各部服役，建立了巨大的功勋。

塔露拉伸手拨开模糊视野的蜡泪，不过在她看来那只是挡道的硝烟，那是从一堆还在燃烧的辎重车处传来的。吉钦战役的失败迫使奥军向萨多瓦-柯尼希格雷茨方向撤退，但艾莉兹并没有下令追击。6月30日，第1集团军的指挥部从蒙申格莱茨迁入吉钦，塔露拉正和艾莉兹等人一同赶路，参谋长和司令并肩骑马。此时的吉钦没有一处完好的房舍，很多地方的火还没扑灭，普军、奥军和萨克森军的尸体像打翻的稻谷一样随意撒在地上，好多都碎成片。地上还有不少尚未死去的伤员和断了腿而无法站起的战马，他们的呻吟相互混合，就成了艺术家笔下的地狱的声音。有一名萨克森军人可能是由于被炮弹震晕了，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去而遗弃在废墟中。他醒过来后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且拿枪的人中没有和他穿一样衣服的，于是打算悄悄溜走。不过有一名靠在墙上的负伤普军发现了他，便拿起步枪想要把这萨克森军击毙。这萨克森军人也下意识举枪反击，枪声响起双双毙命。普鲁士王国是《日内瓦公约》签署国，我们的野战医院在有容量的前提下会收治敌军留下的伤员，可我军实际上也不好过。此时我军已经开始出现补给问题，好多军人都是在挨饿的状态下参战，于是部分人不得不靠打家劫舍找吃的，管都管不住。指挥部也好不到哪去，军需官们不断在催促柏林快些送补给来。塔露拉此时也目睹了几名普军从一名当地妇女手上抢夺面包和鸡蛋的场面，虽然语言互通但普军的回答只是一发朝天的子弹。如同绝大多数军官们，塔露拉对此无能为力，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帮倒忙。在她视野不及处还有几个劫掠事件同时发生。

有一队被押送的俘虏和她们相向而行，无论是自己人还是俘虏，无不眼窝深陷毫无生气，唯一的区别只是衣服不同。看到吃好喝好又不必步行的指挥官还得驻足敬礼。艾莉兹微笑着一一回敬，见者无不回想起他心爱的那个她，状态也精神多了。不过塔露拉则板着脸投以冷眼，幸好她当时还不会放黑气打消众人兴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下令继续追击。”押送队消失在背后的同时，塔露拉侧头问艾莉兹。

“你多看看吧，塔露拉。”艾莉兹摊开手掌扫过周围，“多看看我们的士兵。他们经过长时间的血战，无论是部队编制还是兵员身体都遭受了巨大的损伤，他们还能活着都已经是上帝保佑。你看见他们的动作，丝毫没有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个个的岁数都像翻了两番，连抢劫都没了力气。就拿那边举例，如果那个小男孩愿意朝我们的士兵挥斧头，或许还有不少胜算。”当然，艾莉兹最后给总指挥部的汇报是将吉钦战役视作对双方实力的试探，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决战做准备。

又走了一段距离，她们发现路边有一名侧卧着的腹部受伤的奥军士兵。他抬头看见靠近的是艾莉兹，激动和崇敬充满脸颊，就竭力撑起身体向她招手呼喊。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的做法是视而不见。不过艾莉兹还是示意大伙停下，自己跨下马去蹲在这奥军面前，艾莉兹温柔美丽的脸令他想起远在家乡的爱人。

“你是做什么的？”一道和战场格格不入的和风吹入他耳中，拨弄耳垂使他恢复理智。

“我在剧院工作，艾莉兹殿下。”

“你认识我？挺不错。”

“是的，是的。”这奥军激动得有些结巴：“我曾经参演过您创作的戏剧。当然，您写的诗我也很喜欢，我就是靠背您的诗才娶到了丽贝卡。没想到，指挥打败我们的部队的指挥官居然是我所崇拜的人。感谢上帝。”参加德丹战争前，艾莉兹在剑桥取得了文学博士学位。

“我的诗能被你喜欢也是我的荣幸。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欧内斯特，亲爱的艾莉兹殿下。”或许上帝此时给了这奥军莫大的勇气，接下来的话直接脱口而出：“不知道我能否握您的手？我想知道能写出如此美妙的诗的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好啊。”艾莉兹爽快地答应，立刻伸出右手。塔露拉眼睛都要爆出来，其他人皆无动于衷。实际上这并不是艾莉兹第一次干这种事，不过对敌军还是头一遭。

欧内斯特双手接受如此大礼，浑身除了声带没有哪处不在颤抖。艾莉兹只看到他嘴唇翕动，分辨不出说了什么词。或许是由于过于激动加上伤而不治，几秒钟后他就咽气了，额头轻叩在她手背上。确认死透了艾莉兹才抽出手，在身上随便擦了一下后便一跃上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同日王家统帅部从柏林出发，次日抵达赖兴贝格。此时统帅部还不知道奥军的部署情况。不过1日晚上，第1集团军属下的第7师的先遣部队的指挥官冯·契林斯基上校发现萨多瓦河渡口以北有营火，隔天他们进行了抵近侦察并抓到一个俘虏，从而得知了奥第3军的部署情况。统帅部对此非常重视，命令第1集团军采取进一步行动。其中参谋部的冯·昂格尔少校率领一队骑兵，在贝纳泰克周边侦查到大量奥军，这似乎意味着奥军正准备发动大反攻。实际上奥军总司令贝内德克爵士确实出于所谓的“哈布斯堡正统行为准则”，将放弃撤退迎接我军。普军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这个后来评价艾莉兹“还没有哪个女人有这样敏锐的天赋，指挥军队在她看来如同拨弄琴键一般如鱼得水。不过她母性的本能偶尔会驱使她犯感性的错误”的人认识到如果三个集团军能全力配合，就能对奥军形成包围之势。按照作战计划，第1集团军和易北河集团军将是进攻主力，王储的第2集团军掩护两个集团军的右翼。3日清晨，艾莉兹下令将第2军的两个师留作预备队，第3军和第4军的四个师作进攻部队。为联系左翼和中路，第7师奉命进攻斯威普森林，受到奥军猛烈炮击。不过第7师依然成功挺进到森林南部。不过奥军在此发动强大反攻，第7师被迫撤回森林。奥军还分别从第2军和第4军派遣两个旅追击，再加上炮击，战况顿时激烈起来。

第7师不断后退，几乎要被逼出森林。于是弗兰西基的副官冯·洛中校将情况向指挥部汇报并请求增援。指挥部处在能看清双方阵地的位置，普军士兵喷出的每一滴血都像是从集团军司令自己身上流出的。可她还是凭借坚定的意志，旁人看起来和一般人并无什么不同。不过贴身而立的参谋长却希望，能通过司令官微微颤抖的发丝将自己的生命输到几乎贫血的她身上，哪怕是付出十倍百倍的痛苦也好。求援电报的到来使艾莉兹看到机会，她当即下令派遣第2军的第6军渡河增援。

不过毛奇站出来反对：“冯·德林斯马殿下，我认为不要给冯·弗兰西基将军增派一兵一卒。在等待第2集团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时刻提防奥军反攻。现在不是投入增援的时刻，我们的三个集团军必须保持一致，这是我们能打败敌人的根本所在。而且我始终坚信着，冯·弗兰西基将军始终具有钢铁般坚硬的意志，无论受到多猛的攻击、伤亡多么大，他都能坚守到王储到来！”

“冯·毛奇总参谋长，”他的话貌似惹怒了艾莉兹，她的发卡明显地绷紧了，只是由于毛奇比她官更大才没真的发火：“意志的确是战争胜利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作为集团军司令，我不希望我麾下的人伤亡过大。”

“殿下，我不希望您的一时的冲动打破整个作战计划。”毛奇仍然坚持己见。

“既然我没法派遣别的师，那我就把我自己派遣去！”艾莉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如果我回不来，就让腓特烈·查尔斯王子殿下接替我的职务！”

她的突然决定连毛奇都没马上反应过来。不过俾斯麦却默许了她的行为，在她离开后对众人说：“就照她说的做。冯·德林斯马殿下亲自上前线去或许还真能给士兵增加士气，对整个作战还有所帮助。我们得马上联络王子殿下。”

这样一群大人物都无法阻拦艾莉兹，塔露拉和黑小姐就只能被她的缰绳牵着走。飞骑闯过重重卫队，没有一个人阻拦，毕竟神女圣驾并非凡人能追上。三人靠近比斯特里茨河时并不停歇，跃起瞬间如同生出双翼，平稳落在对岸。高地上的奥军炮兵看到如此三马并驾，也被感动得呆在原地忘记开火。

斯威普森林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零星的战斗。不过此时塔露拉发现，艾莉兹的马越来越快，自己无论如何驱使都只能看着她逐渐超前。塔露拉试图大声呼唤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巴徒劳地大张着。前方就是激烈的战场，塔露拉想在这最后关头喊她驻足，可谁能听见呢？她自己能听见，可如果艾莉兹听不见那都是白搭！可艾莉兹越是听不见，塔露拉就越以为是自己的嗓门小了，就越拼命地喊，喊到眼泪被生生挤出、再次模糊视野都还不够。

塔露拉眼中的世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单调的亮白，还有远处越来越小的那匹白马，唯一的颜色是尖顶盔下的那团亚麻色长发。一切的颜色都被她的眼泪冲化了，枪炮声也被全反射回眼泪中，自己的声音也由于折射损失大半。塔露拉绝望地将手伸进这被淹没的世界中，模糊的手掌遮住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她想抓握，却只是激起涟漪，她的身影更加模糊。

这时，塔露拉突然意识到，她是在梦中！她想起了冲进斯威普森林后发生的那一切！于是更加她撕心裂肺地呼喊她的名字，先是另一只手臂伸出去，然后整个人扎进她自己的眼泪中。明知道她高耸的身体会更模糊她的身影，不过她还是要扑过去，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如果光是在远处看，和什么都不做没有区别。而如果扑过去，或许还有机会抱住她，将她拉下马阻止之后的悲剧。如果抱不到没关系，只是拉住衣角也行，塔露拉的力气足够大。如果这都办不到，哪怕是触到她的头发，甚至她的一撮发丝乃至一根发尖都行，这已经足够她告诉艾莉兹，不要上前，不要上前！前面是战场，前面是毁灭前面是死亡！前面是作为一个高贵的女人千万不要去的地方！塔露拉已经在眼泪中扑腾了数分钟，眼看着指尖就要挨到艾莉兹飘扬的马尾辫，却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于是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想将最后的呼号化作一团泡沫：

“别去......”

还未说完，无味的眼泪疯狂灌入她的喉管。塔露拉陷入黑暗前看见的是她本能的挣扎打散了那团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