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薇薇安娜

“借一下你的背，我的朋友。”

半夜的甲板上，人们都陷入昏睡的沼泽中。赛诺蜜递来一根木棒想把我拉出来，但她似乎忘了她自己也在里头。她将我往光明抬升一些，自己的背部却触及沼泽底部。

赛诺蜜虽然身材娇小，但一个大活人靠在背上需要力量顶着。于是被迫耳聪目明的我就理解了为什么今天晚上的空气额外氤氲。

那是在甲板上乱飘的三束烛光。是索尔斯坦恩【《鲑鱼河谷萨迦》中的一个被淹死的人】湿漉漉的灵魂吗？显然不是。我砸了一下太阳穴，又猛甩脑壳，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怪力乱神。

原来是披着斗篷在甲板上行布朗运动的薇薇安娜。她双目无神，双手作祷告状，抓握一只餐桌上用的那种三头烛台。三道烛光随着大船晃动，但薇薇安娜的脸却像一块古希腊大理石浮雕。不知道揭开斗篷后会不会出现一面无限大的石墙，无数和薇薇安娜一模一样昏暗的面孔嵌在上面。您随便盯上其中一个，心中就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和心慌，似乎那双如海面一般碧蓝的眼睛越过瞳孔直接与您的灵魂对视。在这样的眼睛下，但凡您有一点邪念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在自发的压抑中窒息而亡。幸好我从来都是个问心无愧的人，才得以直面这双大审判官的眼睛。

薇薇安娜经过主桅。借着烛光，我看见眼皮都要化掉的菲亚梅塔靠在我对面的桅杆上卷烟。薇薇安娜一靠近，菲亚梅塔就反手抓住她的肩膀，使之停止运动。移动烛台还未停稳，菲亚梅塔就又拽着她的手腕往她面前拖，用最中间也是最长的那根蜡烛点燃烟卷。点燃后就随手一丢，仿佛那是一根用完的火柴。一支烟卷的光虽然比不上三只蜡烛，也足以我看清她脸部的轮廓，还有反着光的酒红色的眼睛。她发现我在看她，便学着大副缩了一下瞳孔，然后故作风骚地朝着我吐了口烟。虽然烟气很快消散，我还是被弄得侧过头去。

薇薇安娜继续作随机运动。虽然没有脚步声，但一团光在昏暗的甲板上晃悠会让眼睛不舒服。我们这些清醒的尚且能容忍，可我背后那个想打盹的就不乐意了：

“你晚上没事在这瞎晃什么？没看到我们在工作吗？”赛诺蜜突然叫一声。我和菲亚梅塔听得很清楚，都看向她，可她希望听到的那个人的耳朵里应该是被蜡堵上了。于是在薇薇安娜再次晃到赛诺蜜面前时，她突然暴起，想将薇薇安娜推倒在地。但这薇薇安娜的下盘就像是一块石墩，赛诺蜜这一推反倒差点把自己弄倒。

赛诺蜜气头一下子就上来了。她一把将丝毫未受影响的薇薇安娜的斗篷扯掉。她这一下就拉走了众神的桌布，成桶的蜜酒在薇薇安娜的头顶打翻，流在她身上。

薇薇安娜浑身抖了一下，刚侧过脸，视野里只有一个拳头。

“哎哟！怎么这么硬！”赛诺蜜捂着拳头，惨叫一声。我和菲亚梅塔看的很清楚，赛诺蜜抡上去的那拳非常结实，如果换作我俩的任一人可能都会少两颗牙。可同样的一拳打到薇薇安娜的脸上，就像用小石头去掷大石头。大的安然无恙，小的也只是铩羽而归。

“你要是再在老娘眼皮子底下瞎晃，那就不是这一拳这么简单了！”赛诺蜜悻悻地往我身边走，一边回来一边威胁她。可薇薇安娜还是无动于衷，兀自弯腰捡披风。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于是我说：“薇薇安娜，你也是，大半夜的在甲板上干什么？你又不当班，也没什么要事非得要你在上面，下去在床上多睡一会，何乐而不为呢？每天一大早要起来，累死累活干一天，晚上不就图个躺安逸嘛。”

薇薇安娜幽怨地瞥了我一眼，将斗篷夹在腋下就离开了。看来我的话她还是听见了，只见这道烛光马上消失在舱门处。

作为每天睡在她上铺的人，我很想借此机会谈一谈薇薇安娜的身材。我们知道她是船上的箍桶匠，无论是箍装东西的木头桶还是装灵魂的以太桶，她都是一把好手。我们知道想要将一个木板从直的弄成弯的就要费巨大的力气，而箍桶匠常常要徒手将一堆木板弄弯，还要将它们用铁片束缚起来。不难想象这需要耗费多大的力量。

实际上薇薇安娜总是能给人一种肩宽体硕的印象。我的意思是，薇薇安娜不仅是身材健壮，她的身材比例也和玛嘉烈她们不一样，后者至少还能看出身体是沙漏型的。但薇薇安娜如果忽略其女性性征，只看形貌，很容易发现她的躯干是倒三角型的，这是男子躯干的形貌。您可能会说，如果薇薇安娜是一个膀子大的女子，这也符合她的职位，那么看起来她就是倒三角型的，实际上还是沙漏型，宽肩膀造成了视觉假象。

可如果您观察劳动中的薇薇安娜，我想您一定会收回以上说法。只要是一个对解剖学略有了解的人，看清了她比旁人更窄的骨盆，会立马断定这个骨盆的主人铁定是个汉子。可得出这个结论还需要一个条件，就是您的鼻子必须要塞住，否则她身上天然的松香味、麝香味还有长期窝在炼油锅中而沾上的陈年老鲸油味会扰乱您的理智。

天生由一副男子的骨架支撑着，又在后天的工作中长久锻炼，薇薇安娜就变成了一座黄金雕像。人的拳头揍在黄金雕像上，打得动才怪呢。

可这生理意义上的骨子里的柏拉图并没有按照我建议的回床睡觉，而是循着门缝的微光滑到船长室外面。神奇的是，她手里的烛台一直保持垂直于甲板表面。她伸手敲响船长室的门。

“进来。”

木门缓慢打开，烛台比脑袋先探进来。只见办公桌上，汗流浃背的艾莉兹船长正埋头研究地图。我们且看船长操着尺笔，在满是铅笔印的海洋地图上寻找那条合适的曲线，她的选择决定了之后的章节我会写什么。汗水从她的额角鼻尖滴落，模糊了几条航线。

直到薇薇安娜走近了，船长才真正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她放下尺笔，靠在椅背上，又熬夜又过度用脑，说话前光是喘气就用了半分钟：

“有什么要事吗？”【“要”字黑体】

“我要献给您一则预言，亲爱的艾莉兹船长。”

“哦？有趣。几百年没见过主动上门送预言的神婆了——如果与正事无关我想你最好还是打道回府。”船长任由身体完全瘫软，如同刚遇刺的马拉：“你快些讲罢，我要就寝了。”

薇薇安娜仍作祈祷状，三角烛台却放置在桌子上。她闭上了无神的蓝眼睛：

“夜色幽深有如血肠浓汤

尤金莫宁闻香自神域来

两只神鸦嘴里叼着神谕

扑腾双翼盘旋主桅高处——”

“那是汉娜在上面值班吧，她有时候会大张双臂兜风提神。”

薇薇安娜应该是讲入神了，船长一说完就继续讲：

“两只乌鸦哇哇叫唤不停

高人大语我必聆听入耳

主神奥丁长久不见牺牲

肚皮空空无法去开庭会——”

“我猜你是举着蜡烛在甲板上晃悠，被人骂了，是吗？”艾莉兹船长微微动了一下左臂。

船长开口她就闭口，船长说完她继续说：

“两只乌鸦哇哇叫唤不停

高人大语我必聆听入耳

如果我们及时献祭血肉

主神奥丁护航一程平安——”

“你是基督徒，不去听耶和华的声音，而是去把莫须有的乌鸦叫当回事，还真是件趣闻——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主神奥丁不去问别人要，偏偏要找上我们？”

“两只乌鸦哇哇叫唤不停

高人大语我必聆听入耳

如果我们吝啬不肯奉献

神枪呼啸击穿人间神器——”

“嗯——”

“两只乌鸦哇哇叫唤不停——”

“够了！”艾莉兹船长已经面露愠色，“今天你箍了半天桶，被累到了。去睡觉！”

啪的一声响，船长的双腿搭在桌子上，差点踢翻了烛台，也将薇薇安娜的眼睛惊睁开了。鲸骨假腿直指门口。

薇薇安娜深鞠一躬，起身时发现船长已经睡着了。她将斗篷搭在船长身上，拿起烛台就退了出去。一走入过道就差点和前来查看情况的塔露拉撞了个满怀。

“你在这里干什么？”塔露拉试图伸手去抓她，但她一介凡人怎么能凭双手阻挡一颗移动的巨石呢？于是塔露拉朝她缩了一下瞳孔，手中的烛台差点脱手。

接着塔露拉就看见一双怨气极重的眼睛，耶和华见了希律王就展露这种眼神。塔露拉立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没有再管她。

她透过还未关好的船长室门窥探内部，只见艾莉兹船长盖着斗篷，在椅子上睡得安详。

塔露拉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打算将船长抱上床。可她一踏进门，就看见右手指远远伸出，指向天花板，同时听见她在梦中大喊：

“塔露拉！你去叫人在这些人背上画出展翅的帝国之鹰（Reichsadler）来，然后沿着翅膀纹路将背部割开……对，就是这样……士兵们，你们看到了吗？帝国雄鹰的翼展将庇佑我们德意志国消灭奥国，称霸欧陆……”【注：这其实是“血天使”之刑，系维京人祭祀奥丁的一种方式】

“我亲爱的艾莉兹船长……”塔露拉呆立在原地，一滴眼泪流过翕动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