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船长室内

出航几天，我正在甲板上劳动，突然就有一双手搭在我肩膀上，还拍出一团兴奋的烟：“不错哟，小姑娘。你那个阿戈尔朋友把船长睡服了。”

我的本能反应和听到爱人移情别恋差不多，正想反问，却看见眼睛都笑眯了的焰尾。心中的无名怒火就被疑惑的洪流填充：“啊？”

“嘿嘿，你没懂起？”焰尾又笑得吐了口烟，“没关系，等你以后就懂了——船长叫你上船长室去。”我其实懂得起，只是没有很快反应过来。艾莉兹船长和斯卡蒂干了什么和我无关，反正她的第一次是给了我的。

于是我微微欠身受命：“好的，我就去。”

......

早些时候，艾莉兹船长独自在船长室背着手啪嗒啪嗒踱步，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着：“我已经舍弃了世上所有的傻瓜书，只埋首于唯一的经典。自那时起已逾三载，可我却丝毫没有哪怕一丁点长进！我还是和目不识丁的乡巴佬没有一点区别！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气呼呼地扶着椅背，胸中的无名怒火又把她烤成一个红人，一只手也按在狂跳的心脏上：“我仅仅想获取知识、提升智慧，而老天爷呀，你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满足不了我吗？我拿来了全世界最具智慧的书籍，挨个啃干净了。虽说此前我会消化不良，但当我看了那部至高经典后，我的头脑好像入通透之境，那些堆在脑子里的结石全都消化干净了——可是！”她突然仰头展臂：“可是这些通通都是假象！那所谓的经典，只不过是把结石敲成小块，堵在别的通道上。大门的阻碍是洞开了，可途中的小道还是堵着，我还是到不了重点，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走进去！

“那些小块的碎渣，我还能尚且用手搬走，直到那最后的门厅前。可那些最后的拦路石，比最开始的还要巨大、还要坚硬！人类至高文明成果都不能化开分毫，更别说我这个废人的软弱无力的手！”她突然抄起巴尔蒙，拉枪上膛直指向上，扳机已经扣了一半：“你！该死的老天爷！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难道忍心看着一个虔诚地信奉你追求你的人，却最终在你的家门口烂成灰吗？万军之耶和华！我好歹还这样称呼着你！我知道你！我比谁都知道你！你是仁慈的对吧？你是爱着世上的人对吧？我不要求你亲自出马，但至少你能让我能获取你的智慧，让我替你行使你的职能！你回答呀！”船长几乎要哭出来了，可还是没有扣下扳机。她举起巴尔蒙，想要砸下去，但最后还是颤抖着轻轻放回原位。船长扯下发卡，攥在手上，憔悴的身体像朵枯萎的蔷薇：“唉，我真是个可怜虫。就连老天爷都不垂怜我，那我还期望谁帮我呢！”她拖着假腿，坐回椅子上，桌面上除了和她一样燃烧着的蜡烛和几份公文一无所有。

艾莉兹船长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内容我不知道，可船长看那张照片时，泛黄的脸上居然浮现一抹红晕，还捂着嘴轻笑一声。这张照片也大大舒缓了她危险的心搏。她把照片轻扣在桌面上，整个身子摊在椅子上：“唉，这样也好，至少说明我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年轻人就是好，单纯而美好，除了一头扎进目标没有别的顾虑。就像我亲爱的斯卡蒂，她除了捕鲸什么都不担心，整天除了劳动就是休息就是安逸。我曾经也像她一样，除了打仗什么也不用想。可是呀，她出身务农世家，而我出身王侯将相。贵为王女必须才智非凡，勇猛英武方能领兵打仗；平民百姓不用如此烦恼，她只消乐乐呵呵脾气好。【《高人的箴言》第15节】”船长笑着叹了口气：“可是呀，我倒还想才智非凡，嘿！老娘却没门！我的岁数够斯卡蒂的翻一番，可我的智慧和她能齐平都还算勉强，就算你蹦出来说我远比她蠢我也会奖赏你说得好——唉，等等，那么斯卡蒂是如何花了我一半的时间而能超越我的智慧？我或许能从她身上找到答案。”船长突然支棱起来，“可我又转念一想，斯卡蒂和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她的底细世上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她喝过的墨水，如果我是喝下了整片北海，她就只有一木碗。但这样的话，怎样解释这个事实呢？或许一直以来我都犯了个错，以为只有从书本中才能汲取智慧？现在一想，的确想得通。就参加劳动生产来看，她的经历或许还不止我的一番，甚至两番三番一百番都有可能！看来我活了快五十年，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实在是不该！可我又是幸运的，因为我现在得以纠正我的错误。我得感谢你，上帝。是你在这个时机让我得以更正错误。是斯卡蒂参与过的生产劳动，赋予她超越了我乃至世间万物的智慧。若我光是读死书，花一辈子都比不上她几年的劳动。这已经是铁打的事实了。

“那别人呢？就算是我们船上，除了斯卡蒂还有三十五名劳动者。那她们同样参加了远多于我的生产劳动，那为什么智慧还是远比不上我？这或许说明了，光是生产劳动还不足以产生智慧。”她站起来继续踱步：“或者我换个问法，我问你智慧的本质是什么。我本认为，智慧的本质是理解的事物的数目；可在我纠正根本错误后，知道了这个结论和读死书没根本区别。于是我现在认为，智慧的本质是读活书。也就是说，光是理解书本知识还不够，还要能将它灵活运用于生产劳动中。是呀，人的本质目的就是为了从事生产劳动，那不然上帝不会赋予我们超越别的生物的身体和头脑。那些所谓的病，都是大自然为阻碍人变得更能从事生产劳动而产生的局部现象。人原来就是上帝用于进行生产劳动的工具，智慧就是衡量人生产劳动的能力的指标。”她停下来，仰望天花板：“可如果这样说，人的意识又被我偷换掉了，我和斯卡蒂，还有别人，都成了死气沉沉的木偶，那还像什么话。倘若我把两者相结合呢？那么我就能得到如下结论：智慧是人能够自主控制事物的能力。马克思的理论要求，一个人的最终的目标是要全面发展，这就说明了一个有智慧的人是能够完全理解并控制自我的。人类比一切生灵高级的原因是能使用工具，包括但不限于物质工具和人力资源，它们是人自己的延伸，能够使人能够控制人本身不能控制的事物。但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人自己，若是失了它们人就失了控制能力。我还能用这样的语言重新诠释进化论。进化的本质是，环境选择出能够仅靠自己控制环境的生物。对于人类来说，进化就是提高人的自主能动性，这样的能动性不依靠任何工具。可那些善于利用工具的人，我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智慧，因为他们正是靠着自己对工具的控制，来实现自己对物质的控制的延伸。这样的智慧，在文明世界中是实在的，若是没了文明就打回原形。现在我再来拾掇下你，老天爷。你是那个能够完全靠自己控制一切的存在，你的智慧最高最完美，完美到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而人们又实实在在信奉着你，这说明世人必然实在见过你的印象而在实在的文明世界中，智慧最高的尽是些能最多使用工具的人。如果套用我刚才的逻辑，我或许能定义出一个上帝来：上帝是那个能够利用最多工具的人。而文明世界中，规模最大的工具非劳动人民的生产力莫属，因此上帝的智慧，本质上是人民的劳动能力的总和。正是因为他能发动全体人民去劳动，才创造了上帝般的奇迹！”她高举双手，在原地翩翩起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上帝就是人民！人民就是上帝！没有人民，我们王侯将相什么都不是！没有德意志人民，我们德意志国家德意志民族就什么都不是！那些没有善待人民的家伙，活该杀！活该死！他们没有使用好人民这个伟大的工具，活该天诛地灭！感谢你，上帝！是你让我得以善待我的船员们，这样她们才会帮我劳动，成为我自己的控制力的延伸！没有我的船员们，我将什么都不是！”她喜极而泣：“啊！我看到了！那最后的阻碍逐渐融化！最后的殿堂向我洞开！让我看看门背后是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是斯卡蒂，是玛嘉烈，是丽塔，是那些劳动者！是那些捕鲸人！”

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向下看，模糊的视线中是自己的鲸骨假腿。本来激动的身体突然就焉了，巨大的悲伤从眼中涌出：“哈！我也明白了我的智慧为什么永远超不过斯卡蒂！”她突然瘫坐于地，抱住自己的假腿，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的右腿呢！嘿！我没有右腿！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完全控制，是天下头号大蠢材！哈！这船上原来我才是最蠢的蠢材！”

艾莉兹船长像个被遗弃的洋娃娃，瘫在办公桌旁，眼角像个漏了的水龙头，嘴唇绝望地翕动着。直到听见我的敲门声，她才缓慢起身整理仪容。等她唤我进去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态，端坐在椅子上，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的一切。可她能瞒过我的眼睛，却瞒不过我的鼻子。船长室内有一股浓烈的老而未死的人的味道。

“你来了，就坐那吧。”艾莉兹船长招呼我坐在角落的桶上。我刚坐下，她可能是觉得和我距离太远，又招呼我回去：“你就站我面前吧，说话更方便。”

她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恶臭，由康乃馨的清香取代。我刚站好，她就开口道：“你的教父是玛恩纳•临光吧？”

“是的，亲爱的艾莉兹船长。”

“不必讲客套话，都是一家人——”她笑着上下打量我，满意地点头：“不错。你不愧是他教女，就该是这个模样。如果不是我知道他始终未婚，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女儿。不说太久，我和他也有十年的友谊。可自从我出海捕鲸一来，也差不多有15年没联系了。不知道令尊近年身体安康否？”

“他的身体从来都很硬朗。”

“不错。我还听说你前年给他写了信，并邀请他来楠塔基特，是真的吗？”

“什么都瞒不住您的慧眼。”

“哈哈，不错，不错。”船长大笑两声，“如果他来了，你平安夜和我们一起过吗？”按照习惯，伽拉泰亚号所有船员原则上要在无忧宫——她在楠塔基特的大本营一起过。

“如果玛恩纳先生要来，我或许就和他待在一起。”

“也好。你们虽非血亲，但也情深父女。你们四年不见，应当好生团聚一番——那你对今后有没有打算？”

“我还没考虑这么多。”

“没关系，现在还早。距离回港还有几个月时间。如果你觉得干够了，想要和玛恩纳•临光回家，直接去找塔露拉办手续。而如果你想留下来继续干，这也是很好的——好了，就这样吧。你回去工作吧。”

“好的，亲爱的艾莉兹船长。”我向船长脱帽欠身，随后离开船长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