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塔露拉的黑气

很抱歉打断您刚刚开始探索新几内亚的步伐，因为我觉得已经到了合适的时候。一个迷失在泥潭中的人，要么想办法适应它，要么想办法摆脱它，只有极少数的聪明人有能力思考它是怎么来的。很可惜我大体属于前两类人，但我还是认为我还能模仿第三类人，至少现在正在写这些文字的我能。

传说麦哲伦刚来的时候也是一个挺和气的主。对普通水手的态度介于焰尾和拉芙希妮之间，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也因为厨娘身份而与大家保持一定距离，对标枪手们甚至还有一些尊敬。麦哲伦人是不错，可就有个咋一看不怎么大的毛病——她做饭的手艺确实和之前的厨娘相比逊上一筹。

有个笑话说，一个捕鲸船水手如果没有抱怨过厨子的手艺那就不算在捕鲸船上干过。之前那个厨娘严格按照美国捕鲸船的标准给水手煮吃的，虽然能使人皱眉但也不至于摔碗盘。现在麦哲伦的手艺和刚开始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兴许还已经超过了之前的厨娘，但从差到好的转变和一直都是中等水平对于脾气暴躁的捕鲸船水手来说，区别可就大了。有的人没耐心等厨娘手艺变好。

因此在一个晚上，趁麦哲伦收拾完厨房回舱休息时，有两个人埋伏在门后，等她一进去就用麻袋给她整个套住，拳打脚踢就是一顿海揍。而当时麦哲伦心中尚且还有很多良心，刚被套进去就认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英式烹饪法还没完全改过来，大家吃不惯，只敢蜷着身子护着脑袋挨打，一声不敢出。可那两人并未打太久，匆忙地逃走了，原来是艾莉兹船长听闻沉闷的拳脚声蹒跚而来。船长弯腰扯开麻袋，麦哲伦不说鼻青脸肿也满头是血。金眼睛和红眼睛相视而眨眼。

隔天船长招呼所有人在甲板中央集合。船长站在搭起的台子中央，右手搭着麦哲伦的肩膀，左后方是塔露拉。那时候大副的灰眼睛还不能产生黑气，可威慑效果已经和一把顶着后脑勺的步枪相当。

艾莉兹船长先给大家送来一阵和风：“我很不幸地告知各位，昨天晚上我们亲爱的厨娘，麦哲伦，遭人暗算至此。”船长不必动手指，人们都看看清了麦哲伦部分染红的绿发：“现在我们公开解决这羞辱她名誉的事件，如果凶手主动站出来，按照法律应当从轻处理。”

人们除了呼吸没有别的动作。沉默间，塔露拉的枪口将大家的后脑勺轮流顶了个遍。内心清白者尚且心慌而冒汗，心中有鬼者就明显地颤抖身体。船长不必再多问了。

“出列吧。”船长的眼里多了一丝严厉，剩下的人看见塔露拉的眼里出现子弹上膛的动作。她们出列后，船长昂首挺胸，只是瞳孔向下俯视：“我想你们是觉得麦哲伦煮饭没玛凯拉好，头脑一热没控制好自己就犯了错。可是，麦哲伦刚来没多久，而且她在别的地方工作了许多年，形成了自己的习惯，一开始不合各位的胃口也是很正常的。连我最初的几天都吃不惯。我也告诉过她，你们其中也有人听见了，我们无论是德国人还是别的国家的人，都有些吃不惯英国捕鲸船餐食，希望她尽快改过来。而你们中也有人看见了，麦哲伦也尽她的力在改，只是时间还不长，成果我们还吃不出来。你们可以为了打一头鲸等几个月，而为了更好的饭食等几天都等不及，这已经不是伤害麦哲伦的名誉这么简单，更是在伤害你们所生活的文明世界的法律的名誉！”船长胸前的军功章耀眼刺目，众水手难以完全睁眼。

当时伽拉泰亚号上法律的权威还未完全建立，这是由于直到那天都还没有严重的案例。对长官动粗，无论出于任何理由，显然是重罪。凶手们虽对塔露拉的灰眼睛心存一丝恐惧，可尚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因此艾莉兹船长觉得这是树立法就是天的契机。

“黑，用昨晚那个麻袋把她们套起来。”船长命令道。黑小姐麻利地照做了。这个本用于装菜的麻袋套一个人还勉强，套两个人就有点勉强了，成品就像一根灌得很满的香肠。不过三副的力气也超乎常人，只消多费点力气就能做到。两名凶手除了双脚动弹不得，又失了视力，很快就互相踩到脚背而摔倒，四条光腿如蛇一般相互缠绕。这滑稽的场景却没引来一声笑。

“麦哲伦，交给你处理吧。”船长笑着侧头，同时轻拍厨娘的肩。

“我应该怎么做，艾莉兹船长？”读者您能发现，那时的麦哲伦还不会在称呼前加前缀。

“哎呀，抱歉，我忘了告诉你了。”船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你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麦哲伦被这样的判决吓到了。虽然她早就听说过美国捕鲸船上的残暴，水手长用九尾鞭给人抽到皮开肉绽是家常便饭。可她刚到不久就须成加害者，还没做好准备。说抽吧，又没看到鞭子。说踹吧，又怕胡乱下脚掌不好度。总不可能叫两个水手，将麻袋整个扔下海去，就像海盗爱做的那样，可这又太过分了，人家只是给她打伤了，没必要偿命。常年在较为文明的北海捕鲸船上工作的麦哲伦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哦？不敢动手吗？”船长打趣道，“看来还需要时间适应呀——不过没关系，你在我们这算是个新人，没完全适应是正常的——麦哲伦呀，你得明白，现在就是你进一步适应的好时机。”

可麦哲伦还愣在原地。艾莉兹船长眉头微皱，双手背在后面，有些失望的样子。于是她向前跨一步，正想跳下去亲自执法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人们都看见了，麦哲伦平白无故地像被什么人猛掐住脖子，脸一瞬间就发青了，眼珠子也像要挤出来。突然缺氧的麦哲伦当然是站不稳的，可艾莉兹船长像是有预谋般，灵活闪身任由麦哲伦滚落台子，像一条从箩筐落到地上的活鱼，在甲板上胡乱挣扎。人们的注意全在缺氧到口吐白沫的麦哲伦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塔露拉的灰瞳孔中，那条比绝对黑体还黑的细瞳孔。可这样说都显得白了，实际上已经黑到溢出来，给麦哲伦构建了一台无形的气态绞刑架。这是塔露拉第一次释放黑气。人们看着这比真正的绞刑还可怕的场面，自己的脖子仿佛也被套上黑色的索子，虽勒得远不如麦哲伦紧，也阻碍了她们正常的呼吸。

麦哲伦恍惚的视线中，看得最清楚的却是那枚蓝马克斯勋章。在这只绿色的企鹅眼中，它变成了一支巨大的深蓝色操偶棒，其上伸出无数黑色丝线，一半聚集在她脖子上，另一半延伸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完全窒息前，麦哲伦用尽最后的力量呼喊：“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求求您放了我吧！”

所有的黑线瞬间收回去，塔露拉的瞳孔也舒展开来。麦哲伦跪在地上大喘粗气，仰头只看见巨大的艾莉兹船长，还有她半瞎的那只粉眼睛。她不敢去看另一只好的。

麦哲伦起身，转向人群，几乎是祈求般地喊道：“姑娘们，给我一条什么硬东西吧。”

有人拾了一根木板给她。麦哲伦走过去抢过来，马上就拿它去死命击打麻袋。麦哲伦是如此竭力，如同里面套着的是两条害人的疯狗，每打一下就有一点血渗出。里面当然在求饶，但麦哲伦什么都听不见，她只能打，不断地打，用尽全力打。她不想被活生生掐死。除了打，麦哲伦只能大叫，或是为壮胆，亦或是为堵住眼泪。对观看的人而言，每一板子都像打在自己身上，虽然没有留下伤痕，却真实无比。焰尾都看不下去了，默默侧过身。船长和另外两名船副心静如水。

直到木板打断，现场几乎成了鲸脂间时，麦哲伦才停手。艾莉兹船长见状跳下去，右手轻抚气喘吁吁的麦哲伦的脊背，如同母亲安抚她的孩子：“麦哲伦，你辛苦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艾莉兹船长搀扶软得只剩呼吸的麦哲伦下舱了，只剩下一群静止的木头人偶，还有在地上抽搐的血麻袋。能自主活动的塔露拉朝四名标枪手缩了缩瞳孔，玛嘉烈和丽塔就去开绞车，而德克萨斯和煌将两只右脚捆在以起，然后合力提起麻袋挂在钩子上。德克萨斯的工作还未结束，她迅速爬上主桅，抓着绳索小心翼翼地走向下帆桁突出船体的部分，麻袋吊上来后将拴着右脚的一段绳索搭在主桅上，就成了一枚用血肉铸成的罗马铜表，公开告知众人倘若犯了事依法该怎么判。刚吊上去时，犯人其实还活着。麦哲伦听见里头在呻吟，请求上头给她们吃食，从未被批准。但和里头讲话是默认允许的，因此那段时间人们常看见麦哲伦在工作之余，站在铜表下给她们背《圣经》，直到这颗滴血的心脏停止跳动。它一直在那挂着，底部凝结的血液或许才能最贴切的描写塔露拉的黑气的颜色。过了段时间尸体腐烂关节脱落坠入海中，才从人们的眼中彻底消失。

沉入深海的不仅是麻袋，还是麦哲伦的良心。她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想我已经给各位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完全能说她每天都能在水手们的心中换着花样死一百次。别看现在德克萨斯玛嘉烈这些有点机会就口诛她，当年她们俩算是和麦哲伦最友好的。在我们船上，口诛是允许的，只要别被那个人听到。只不过千万别真的动手，伽拉泰亚号所采用的法律条文已经老妪能解。

根据航海日志和我还算可靠的记忆，直到最后，除了船长、三名船副和厨娘外的三十二人中，有二十人已经不是最初招募的那批。如果算上再次替换的，数目还要多一倍半。四名标枪手直到斯卡蒂到来没有替换。而就是这十二人，成了活生生的十二枚铜表。虽然伽拉泰亚号各项法律条文亦明文陈于公共阅览室显眼处，不懂的焰尾亦有问必答，您没有理解透彻她不会罢休，可呆板的文字根本比不上人那么鲜活！人是万物最好的载体！没有了鲜活的人，何谈文化，何谈民族，更何谈文明？是呀，没有了鲜活的人，什么都是空谈，什么都是虚妄，什么都失去意义了呀！

据此，我想列出者十二个幸得长久留存的名字：

煌、玛嘉烈、德克萨斯、丽塔、克劳蒂亚、伊内丝、赛诺蜜、叶莲娜、温蒂、汉娜、菲亚梅塔、薇薇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