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普及教育

大量智慧流落民间，水手们必然是高兴坏了。曾经那些普通人一辈子接触不到的知识现在都唾手可得。

公共书房是摆满了书，但书的水平肯定会是很有限的。公共书房藏书水平在公众平均水平之上而在学术水平之下，要尽可能保证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能读的书，毕竟它本来的功用就是在打发时间的同时涨些学问。船长室书柜和公共书房的区别，和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和柏林市图书馆的区别差不多。但船长室的书哪怕是塔露拉、拉芙希妮和阿丝忒希娅都没有自由取阅的权利。

因此那些书对于大多数水手来说必然是深奥难懂的，连我当时的学识都要避其三分。但对于那些真正有学问的人，这些书本可能是这辈子都找不到的稀世珍宝，必须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她们大部大部地读，整本整本地啃，势必要榨干每一滴智慧的油。

就当我不自量力地从里面挑了一本我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厚书，在甲板上找坐的地方时，我看见丽塔正坐在船头楼最下的阶梯上，专心致志地翻阅一本很厚的书。我看见她的眉头由于过于专注地思考而紧紧皱起，且有汗珠在眉梢凝结。但她的眼睛却仿佛不断在告诉旁人“啊，我发现了！哦，我又找到了！”之类的。看来虽然很吃力，丽塔还是能搞明白这部书的。

作为一名捕鲸人，丽塔在专注于书本的同时，浑身的汗毛也时刻感受着周遭的变化。我只不过是心中产生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奇，就被她敏感的神经所抓获——她突然抬起头，突然的直视把我稍微吓了一跳。

不知道是因为她看见我也掖着一本书，还是出于单纯的捕鲸人性情，她笑着伸出手招呼我过去，并拍了拍身旁的梯子示意我坐那。

我当然不会拒绝她的邀请。我还未坐稳，她就一下子将黏糊湿润又有浓烈体味的强壮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想和我一起分享她手里的读物。但她的力气确实很足，卡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自己的书也掉了。

“咳咳~轻点啊，丽塔。”我喊道，“我无法呼吸了。”

她停下动作，侧头看向我，突然大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用她口音浓重的法语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了附近普罗旺斯的笑声，她看见我无助的眼神，就替我翻译道：“她是笑你身板小，学问却不小。”

“何出此言？”我满脸疑惑，然后将视线重新移到丽塔威严的脸上。

“因为我看见你在看一部讲小行星轨迹的数学书，这是我从来都不敢碰的。”丽塔的喉咙里挤出这串勉强能明白的德语句子，语法倒是没问题：“我觉得你很有趣，想和你交流学问。”

“丽塔呀，你表达友好的方式我的身子板有些不适合。我确实如你所说，身板太小了，承受不了您雄伟的力气。”

“没关系，”她说，那只粗大强壮的手臂像藤蔓一样伸向我背后，左手啪的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力道却很适中，体现她对自己的认识非常得当：“你的骨架很好，要是多吃饭多干活，你也会和我一样。”她抬起右臂，整个都鼓了一圈：“你看！”

“但在这之前还得麻烦您下手轻点，等到那天到来我们再来比力气——”我怕她一兴奋将我搂起当小姑娘亲，立马岔开话题：“那你在读什么啊？”书里是拉丁文，还有艾莉兹船长也用拉丁文写的笔记和注释，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书籍我一定会认为这是绣上去的。

丽塔兴奋地笑着，将书签贴好后将书合上。原来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那时候算是当代的书。但我承认，就算现在的我去读可能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一知半解可是读书之大忌。

“读过吗？”

“没读过。”我坦白道，却不敢乱动。坐在披着狼皮的狂战士的鼻子底下或许就是我现在这样。

听到我的回答，丽塔又仰面笑了两声，左手同时重重拍了我几下。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并随之笑了起来。丽塔的笑容就像花儿一般在我眼前绽放，甜美而令人心动。

“我很羡慕你，小姑娘。”丽塔用她的粗手掌猛搓我的头发，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玛恩纳先生的手掌：“书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像我们现在这样没事打发时间地瞎读，那还不如干坐着；但如果抱着某种目的去读，学问就像竹笋一样长得蹭蹭快。古中国哲学家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但须臾有所学的前提是我们终日有所思，能有所思的前提是有但不多的学问。你这样的年轻人，脑子里有许多知识，却不博览群书，这样才能够做大学问、干大事情。博览群书的人只是图书管理员，光是整理所学知识就要耗费所有精力，腾不出脑子来探索陌生的事物。我很喜欢你，小姑娘，我从你的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看出你的学问不会低。”她再次打开书，指向刚刚她罢读的地方：“你们国家不愧是军事强国，我读起来都很吃力。要是没有这些笔记的帮助我或许能找到一些门道，但肯定抓不住要领。”

我以微笑回应。也就是说，丽塔确实是能阅读如此集大成的近现代军事书籍的。如果说丽塔确实是个科西嘉的乡巴佬，那么她一定是整个岛上最有学问的乡巴佬。很多学术上成就颇高的人，说话的口音也是极具家乡特征。说到这，亲爱的读者您一定很好奇，既然作为出卖体力的标枪手的丽塔，她的受教育水平都如此高，伽拉泰亚号上的其她船员的文化程度肯定也不会低。艾莉兹船长、斯卡蒂和塔露拉的教育水平已经讲过，焰尾和黑应该差不多，但肯定也不差。拉芙希妮和阿丝忒希娅必定是高学历的；麦哲伦我不说你们都应该能感受到。玛嘉烈肯定在我之上，但德克萨斯应该和我差不多。至于剩下的人应该不会高于我。

这是事实，我亲爱的读者。我们的船员在签约之前或许是文盲，但在我和斯卡蒂来之前艾莉兹船长组织了扫盲工作，旨在让每一个船员都能看懂公共书房的读物。因此我开口道：

“既然你都能读这样的书，那别的船员一定也都不差吧？”

“怎么说呢？说好吧，四分之三的人不如你有教养；说差吧，但每个人都至少是中等教育的水平。”丽塔轻抚我的肩部，如果不是她柔顺的秀发和独特的体香，我还以为搂我的是英雄贡纳尔。

“我只不过是勉强念过大学而已，成绩也平平无奇。”

“我想你刚来的时候也被问过受教育的程度——大家都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三分之二的人的答案要么是目不识丁要么是只会几个字，其中又有一半的人连合同都看不懂，还有个别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船长会安排这一环节就是摸一摸大家的底，后面好做安排。”

“你的意思是我们曾经组织过普及教育吗？”

“是的，但不限于识字扫盲这么简单。我们首先要精通你们的语言，毕竟统一的语言是工作的基础。光是会认德国字、讲德国话还不够，还要学欧洲历史、路德圣经和军事操典等进阶课程。与此同时，船员的英语能力也要得到一定培养，毕竟这个语言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能用。这就让很多人的德语和英语比自己的母语还好。”

“军事操典？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为什么我们要大费周章搞普及教育？难道不只是需要听懂长官的话，手脚麻利能干活？或者就像南岛的土著水手，只需要用鞭子赶着，连听都不用听懂？”

“要我说，普及教育有益于我们人本身自由全面的发展。普及教育能够让普罗大众能够有提高自我认知、增长自我见识、拓宽自我胸怀的机会。普及教育能让我们全面地认识世界，能穿行尘世之中却依然保持对上帝的虔诚。”

“哈哈哈！”丽塔爽朗地大笑起来，同时用力捏我的肩部。

“不对吗？”我疼得眯起眼睛。

“那你想想世界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文盲——但这没关系，因为你已经在此之上了。”

“我想听听高见。”丽塔当时还不知道斯卡蒂那浑身的黑字的威力，因此我就没提到这事，虽然诸位读者都能明白这才是根本原因。

“要我说，”丽塔望向船后部，“本来普罗大众本来是没有资格受教育的。虽然你说的不错，受教育有长见识阔胸怀的作用；但要是为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而受教育，就像自由主义者们宣称的那样，但这多会走向利己主义，不利于国家稳定、社会安康和民族团结。人从古至今都是或大或小的社会的一部分，一个人所受的任何教育最终都必须要为投身于为社会有利的生产而服务，换句话说，一个人受到的教育首先必须得是实际的技能；有余力才能搞全面发展，这后续的发展也必须要有合适的引导。这不仅是因为实际技能是个人和社会生存的基础，更是为保证社会的安定与和平所必需的。你可能会觉得这是在愚民，但我觉得，民总体就是愚的，但民的愚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经过适当的教育和引导，他们就可以用于为国家尺度的目的服务。我说的民愚不是说人都是傻子，而是指人容易顺从的本质——程度与民族文化和受教育程度有关，整体来讲前者影响更大。如果用更温和的话讲，就是认识到人民的力量是巨大的，认识到人民才是创造奇迹的真正的英雄。国家可以通过普及教育来更好地开发并利用人民的力量。

“至于你说到的军事操典问题，我认为这是理解普及教育得以产生的关键。你不得不承认，如果一个国家将要爆发全面战争，那么国民教育水平就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该国的总体战斗力。因此一个国家普及教育的程度，就是该国在全面战争中使用的兵源的最低教育水平要求，是潜在战争能力的反映；搞普及教育也是为现有的或潜在的全面战争做准备。

“你们的先王腓特烈·威廉一世开创了普及教育的先河，再由你们口中的腓特烈大王发扬光大。而这项政策的大背景，是你们国家对强军立国的强烈需求。你肯定也明白，军器弄起来可比渔具复杂太多。不像造一根标枪只需要铁匠叮当、木匠吱呀，造一条步枪不仅是对工匠的考验，更是对数学、力学、矿物学等诸多方面的考验，这是光拿鞭子抽是抽不会的。当然每一个合格的水手都是拿鞭子抽出来的。

“当然，要在我们船上工作，是一个合格的水手仅仅是敲门砖——我们没有时间培养你的基本功。艾莉兹船长身体力行按照培养你们国家的军队的方式培养我们成为优秀的战士，这样我们才能帮她逮到莫查·迪克。你也看到了我们船上的军器，是远超于别的任何一艘捕鲸船的。等我们以后靠岸的时候，如果有条件，就会进行操练。我想你应该天生就会踢正步吧？”

“好吧，我承认你有道理。但我要纠正你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军人。”

“但此时你已经是了，小姑娘。”丽塔转过头来，“你的合同其实就是你的入伍证明。”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军事吧，你在这方面的见解和我的一个长辈相似。”

“哈哈哈！我可是和拿破仑有沾亲带故的！”她半开玩笑地笑着，“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禁卫军干，你信吗？”

“我宁可相信你是那匹吃了勇者托罗尔夫的心肝，从而化身为人的狼。”

“哈哈哈！或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来捕鲸？既然你对军事如此有见地，为什么没有一直留在军里？”

“要是我还留在军里，我或许就不能在这活着和你讲话了。或许会倒在你的一位兄弟手下。”她看向远方，语气有些惆怅，“至于我为什么会来捕鲸，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旨意。但说实话，我很喜欢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比在我自己的祖国更能感到归属感和认同感。”

“或许吧。”这个词几乎是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