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大海之歌

下面那一滩腑水对人来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秽物，但对鲨鱼来说就是不可多得的珍馐。其实早在第一柄标枪将鲸扎中时，那些海中的饿狼就闻到了血腥味，从数英里外往这儿赶。

三只载满人的木头骡子还在气喘吁吁地运输货物时，海面上就出现了几只乌黑色的直角三角形。它们割破水面，以超过人类游泳冠军的速度径直朝漂浮的鲸尸奔来，想要在我们将最肥美的鲸肉挖走之前把它们吞进自己的胃里。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快呀！”焰尾看着这些飞速移动的黑三角，在惊讶之余，脸上更多的是着急。

“家伙呢？”艾莉兹转头问塔露拉。

“全部拿去修理了。”塔露拉无奈地摇摇头。

“那咋办呀，我可不想被这些畜牲抢了先！”看着已经很近的鲨鱼群，焰尾只得在原地束手无策。

要是放在平时，艇长们在此时就会从舱底拿出一把备用的步枪，朝着鲨鱼开火。可现在没有，大家只能都闭上眼睛，假装没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捉到的猎物被野兽先糟蹋。

“我可以去把它们赶走。”斯卡蒂自告奋勇地站起来。

“哦？你怎么做？”艾莉兹船长很是好奇。

“您看着吧，我能让它们暂且不再回头。”

说完，斯卡蒂便从艇头往艇艄穿行。在和艇头完全一样的艇艄上，斯卡蒂扶着舵把站上去，不紧不慢地低头整理衣裤。将衣裤都整理得笔挺美观后，又将帽子摘下，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然后将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回去，还要扭两下以保证确实是戴好了。四位艇长，包括其她划桨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斯卡蒂看似有些装模作样地整理过程，仿佛她走上的不是艇尾，而是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但她的听众也确实是一些穿着黑色西服的家伙，穿着肮脏的工作服的人只能在幕后欣赏她的背影。仪表整理好了，斯卡蒂轻咳两声，最后清了清嗓子后，终于肯张开嘴，对着那些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鲸腹的创口处撕咬的鲨鱼唱起歌来。

“这怎么还唱起来了啊？我还以为是要用长矛去戳呢！”焰尾抽了一口烟，对斯卡蒂的行为很不理解，“而且唱的是什么叽里呱啦的东西呀。”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索娜。”艾莉兹船长直盯着斯卡蒂随风飘扬的浅蓝色长发，热烈紧张的心绪立马就平静了下去。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平和，但和斯卡蒂丝滑柔顺的秀发相比，还是饱含岁月带来的成熟和粗粝。艾莉兹船长很想抚摸那片头发，毕竟此时的它哪怕是看起来就比海面更加柔软而无定型。除非用微扰级的小动作去感知，否则就会立马从指间划走，只留下一片长久的清香；偶尔有一两根自然脱落的发丝落到海面上，立马就融化了，回归本源。

“那是大海的语言，是人类与大海交流的媒介。”船长听歌听得入神，“我们即使能熟悉它的发音，但除了斯卡蒂及其族人，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那种语言的含义；我们即使能吟诵所有的阿戈尔诗歌，但永远无法和大海产生共鸣——毕竟我们不是天选的血脉。仔细听吧，索娜，用心听，你应该也能听出一些东西。毕竟我们人类的皮囊下，也是包着一片和我们体积相当的海洋。我们一直认为大海是广袤、神秘而可怕的，可生物学告诉我们我们身体中内环境的液体和海水组分差不多，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生命就是一片移动的海水缸。看呐，那些龇牙咧嘴的野兽真的停了下来；看呐，它们竟然开始围着我们转圈，像是在给我们保驾护航，也是在为这具可怜的生物的灵魂超度。我之前是很厌恶鲨鱼的，那些海上的流浪汉，只知道捡拾别人的剩饭菜，是典型的不劳而获者。可现在我却认为它们的形体是多么美妙，是仅次于抹香鲸的优美流线型。它们每每像箭一样在海里游弋，用激荡的水流磨锐自己的尖牙，而那背上的黑三角旗就标识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鲨鱼呵，我之前讨厌你，嫌恶你，可现在却对你肃然起敬。因为你听了斯卡蒂的歌谣，便放下野性，被神圣的上帝给感化成我们的护法。斯卡蒂呀，你唱的是《申命记》还是《马太福音》呢？要是耶和华传道者用你的语言来讲道，或许世上就不再有非利士人了。听呐，塔露拉，这些不谙人语的黑皮畜牲尚且如此，更别说我们聪慧至极的人类呢。我们人类虽然分为诸多语言，但它们都能够用比较语言学的方法给重新归为一种语言。要我说啊，这语言学中的亚当，就是现在斯卡蒂口中所讲的，它首先被耶和华教授给亚当，然后再教授给原初的人类。如果不是修建巴别塔的野心，或许我们所有人现在都讲的是那种语言；虽然已经酿成大错，仁慈的上帝却不忍让祂亲口教授的语言失传，于是斯卡蒂的祖先就承担起将它流传下去的神圣使命。自列王时代始，算到今天已经传了一百五十代了。可它并没有随时间变迁而演化，因为几千年的时间，虽然可以让人类从茹毛饮血直到现在住在钢铁森林，但对于海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间、眨眼之瞬，她的语言就是语言学里那绝对的守恒量，是真的要到海枯石烂才会产生可观的演化。你也听听看，黑小姐，你虽口不能言，但却是耳清目明的。那些野物对于我们绕着的是完美的圆圈，而对于静止的绝对时空却是二维的螺旋，后者可是比前者更要复杂而优美的运动，塔希提岛舞女扭动的焦糖色腰肢也不过如此。人类要做这种运动，需要经过长久的练习和磨合；但这些蠢笨的鲨鱼，却能在听了斯卡蒂的歌喉后立马学会这种复杂的舞蹈，除了上帝的语言，没有任何信息载体能够将这么复杂的动作给一下子变成生物的本能习性。亲爱的斯卡蒂呀，你就是它们的耶和华，是将智慧带给鲨鱼的无上智者！我主万福！让天下万物都皈依基督的足下吧！”

艾莉兹船长不知不觉中将双手举高，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如果说位于二维的海面的鲨鱼的智慧来源于处在第三维度的斯卡蒂，那么艾莉兹此时就接受着来自更高维度的智慧。其她人也或多或少被斯卡蒂的歌声感化，头脑中堆积的死结和浓雾貌似也全都消失了，但桨手们的双手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但对于斯卡蒂来说，唱歌不过是她作为阿戈尔捕鲸人的一个基本技能，只是为了完成让鲨鱼不去咬鲸尸的任务的必要程序。她其实自己也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由于仅仅听了她们的民族歌谣而会有所思有所感；这或许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处在深海般深邃的智慧的中央，自己相对浅薄的岁数又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达到了超然的境界。反正在之后的拖曳过程中，长官们就这样听着，桨手们就这样划着，斯卡蒂就这样唱着，鲨鱼们就这样绕着。直到能看见大船，斯卡蒂也唱完最后一句，鲨群就四散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