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在鲸脂间

这条白生生的大肥膘长约五六英尺，看起来就像一整头砍了脑袋挖了内脏的生猪。您不妨就把此时的伽拉泰亚号当做一个生猪屠宰场。一头这样的生猪，还在滴血，就这样和同伴硬生生地分开，要给送到已经被收拾成所谓“鲸脂间”或类似屠宰场里的切肉车间处给切成方便炼的小块。

第一条脂肪在我的面前被吊起。当我闻到那股令人恶心反胃的气味时，它同时也将油腻和污秽带向了被大家每日仔细打扫的甲板上。此后数日甲板上都会弥漫着那种味道，是个人都受不了那种味道。可普通水手没有能力塞泡有香水的棉球，但还是要想办法拿一些味道重的东西塞进呼吸孔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便宜的劣质烟草就是最好的选择，它过于刺激的味道能直接麻木人的嗅觉；有的讲究一些的，如我们船上这些姑娘家子，就把葱头蒜头这些平时能把人熏出涕洟的东西塞进鼻孔里，可相对于鲸脂的诡异味道，它们就能为鼻腔带来长久的清新。

吊车将脂肪弄到高于舷墙数英尺，连忙往里送，被海水稀释的血水混着少许油一路滴在甲板上。这一整块大的将会送到后艄的两张大砧板之一上，割脂人就拿着砍刀在那儿巴望着在半空中飞翔的铁钩。脂肪下部刚刚碰到桌面的时候，割脂人就要找到那儿的一个小凸起或小凹陷，好将那个油滑的下部拿住，在绳索继续往下放的时候让它能整个横在板子上。在加工任何一种脂肪时，没有任何一个屠宰场能有加工鲸脂的屠宰场那么油腻，因此在鲸脂间工作的人就不能带手套（那时候可没有橡胶手套）。因此割脂人就要么有很大的手劲，要么就要眼清目明，能很快找到用以抓握的凸起或凹陷。在确认横上去后，割脂人就会将挂钩子的孔给割断，钩子立马就又升上去了。

割脂人的工作就是在这砧板上将这一大坨油东西给切成大致一英尺的方块。在切割的时候，如果割脂人不十分小心地把握刀刃方向和手腕劲力，刀刃很容易就会滑出切口，从而切下不应该切下的东西。因此这样的活计就让玛嘉烈和丽塔来干。

第一块落到了玛嘉烈所在的砧板上。她用左手将脂肪下部的一个形似鸡屁股的凸起揪住以便拉扯，而右手紧握的大砍刀刀锋朝上，肘关节弯成直角，以告诉大家“我要开始切了”。她先一下子在鲸脂边缘划出一个小口子，然后左手紧紧揪住那附近的脂肪，右手就用力地以它为初始切口，刀口一前一后，用力地切割，每割一刀整块脂肪就会像肉冻一样弹一下。玛嘉烈在切割的时候是弯下腰的，因此为了不让头发挡住视线，她将后面的齐肩长发给束成船长那样的高马尾，还将额前的刘海扎成一束，翻过去和束马尾的细绳连在一起；可她胸前的领巾却没有解下。这样玛嘉烈的整张脸和半边裸露的胸膛就暴露在肉俎前。要是您仔细观察我刚刚说的那两个地方，很容易就会发现许多小液滴。那些液滴一部分是玛嘉烈的汗水，还有一部分是由于玛嘉烈过大的手劲而挤出的点点油滴，这也是为什么她的领巾总是油里油气的来源。可这些小油滴还不是全部，更多被她“浪费”的油会从砧板边缘流到甲板上。幸好我们的甲板缝隙使用蜡封死了的，可这样就要让鲸脂间那一双双光着的脚板时刻脚踏实地了。

好不容易切下一块后，它就会立马丢到割脂人身边的一个齐腰高的大木桶里。可玛嘉烈割得如此繁忙而专注，切完了就将它随手往大致方向一推，偶尔还落不到桶里。这块油上加油的东西如果没有人及时去把它捡起来，就会像个皮球一样，随着晃荡的大船在甲板上滚来滚去。要是不幸撞到某人油滑的小腿上，那就有的看了。幸好整个鲸脂间是由阿丝忒希娅给主持着的，因此在看到一颗球落地后，她会立马喊人去把它捡起来。她自己可是不愿意亲手去挨那些脏东西的，可她却也是光着脚踩在油地上的。

当大木桶装满时，它就会立马被人推到舷墙附近所谓的“裁纸间”并换上另一个空桶。在“裁纸间”，以两个人为一组，负责将这些脂肪块给改刀成薄片，这样就能增加表面积，同时提高炼油的速度和效率；而且在切割成薄片的同时，在鲸皮上还要留一点厚度，因此最终切好后的脂肪就像一本永远关不上的厚书。捕鲸人干脆把这样最后会丢进炼锅里的半成品就叫做“书”，把那一张张飞起的纸页叫“圣经纸”，那些鲸脂里夹带的杂质就自然而然成了一个个深奥的字母。

当盛满脂肪块的桶子被送到那儿去后，一个人会将一根长约一个半桶口半径的扁担给搭在桶口。那种扁担的一端安有一段粗长的棒子，它会伸进桶子底部，使它的另一端搭在两颗鲸牙中间时能够保持和甲板平行。棒子的背后是两根较短的平行木棍，它们用来将脂肪固定住方便切割。

负责改刀的水手将一块脂肪挂到棒子中间夹着，刚刚那个人就用一只手或两只手将它按住以免滑脱。我们都知道，脂肪越小，切割越困难，因此这个“裁纸工”就用的是一种有两个刀柄的弯刀，样子就像在埃及弯刀的刀尖上又套了个把手。这样这人的两只手就都得放在刀上，刀刃会不会切掉别的东西就完全取决于那个扶脂肪的人。既然是四手开工开工，切起来肯定比割脂人要快一些，但有时候会由于使刀的或扶脂肪的或两者的业务不熟练，在切割脂肪的同时还会顺带切下来一些红色的小书签，然后就会看到书签的主人突然发出痛苦的嚎叫声。每少一根书签，就说明鲸脂间工人的技艺越纯熟。可我们船上的那个负责改刀的叫做拉菲艾拉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切割手。弯刀在她的手里动得飞快，如果不仔细看还有些看不清她的动作。给她扶脂肪的汉娜，或别的人，只需要匀速地缓慢将脂肪往那边推，就可以保证纸张被裁得均匀而光滑，而又不必担心增加经验。她人站在那儿，眼睛却是看向别处的。我们此时来看一看拉菲艾拉垂下的脑袋，和玛嘉烈一样，脸上满是油和汗的混合物。仔细一看，她的嘴似乎随着双手快速切割而上下翕动着，仿佛在默念着什么。毕竟她此时干的活就是打开一张张紧闭的《圣经》的书页，能在世人之前首先窥视一下上帝的智慧，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我们应该还记得，每扯下一块鲸脂，整艘船就会被巨人的食指给弹一下，直到每一个约顿海姆的居民都来一下为止。可就是在这危险的震颤中，鲸脂间里的那些将手指横在刀口下的人仍然能够专心致志地工作，不会像其它种类的船的人员那样抢着往海里跳。我认为，这正是捕鲸人天生的勇敢无畏和对鲸油坚持不懈的追求的生动表现，毕竟哪个更值钱，不言而喻。

在一大桶《圣经》全部都翻开后，它就会被暂时搁置在一旁。直到鲸尸被剥成一个几乎只剩下挂着红肉的骨架、鲸脂间切完所有的东西后，开始那个需要占据甲板大部分空间的最重要的工作时再推来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