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满城尽带黄金甲啊。

两百年来，北京都是如此，在无边繁华奢靡的外壳下，装载着一个永远饥饿的灵魂，它优雅而又贪婪地咀嚼着一切，无时无刻不像一个穿金戴银的饿死鬼。

医生开门的声音，把云烟从无边无际的漫想中唤回眼下的现实。

云烟抬起头，萧炎如嘴边那一排缝合的黑线触目惊心，嘴边像是含着半截僵死的蜈蚣。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窗外的阳光没有照进她漆黑的瞳孔，她的双眼仿佛被大雨浇灭的火堆一样，没有任何火星的残留光亮，只剩下一摊湿漉漉的灰烬，散发着草木香灰般的悲凉后调。

医生把一个白色的手术盘子放到柜子上，盘子里有一把剪刀，一把镊子，几张纱布，一盒酒精棉，看起来很简单。“你朝这边坐过来一点，坐在射灯下面就行，”医生从桌子下面挪出一个凳子，放在一条白色软长椅边上，“你把头朝后仰，后脑勺就搁在这个上面，对，就这样就行了。”

“拆线不需要去手术室么？”云烟站在边上，小心地问道。

“不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不用担心细菌感染的问题。而且这个是外线，内线已经被伤口吸收了。放心吧。”医生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在萧炎如的嘴边消毒。

医生办公室里一片安静，云烟没敢说话。

剪刀剪断黑色手术线“啪、啪”的声音像是橡皮筋弹到太阳穴上的感觉。

窗外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每一张树叶都是静止的。但云烟脑海里却仿佛听见一阵巨大的焦躁的蝉鸣，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蝉，此刻都趴在窗前，朝云烟用尽全力地怒吼。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萧炎如都没有张口说过话，她为了伤口愈合得更好几乎都没有动过她的嘴，遇到任何需要，都是拿着一支笔，在小本儿上写下来告诉云烟们。一个星期以来，她只喝粥，而且是用吸管。但是，那条四厘米长的伤口，依然散发着顽固的血红色，新长出来的嫩肉被十几针黑色手术线拉扯着，让她看起来就像《蝙蝠侠·黑暗骑士》里那个被划开了嘴角的神经质小丑。

那天云烟们把萧炎如送到医院之后，医生二话没说就把她推进手术室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之后，云烟们听见手术室里传来萧炎如号啕大哭的声音。云烟和顾惜冲进去，看见她拿着镜子不断颤抖的肩膀，她不停地哭，但却因为嘴被手术线缝着，无法张开，所以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难听的呜咽。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电影里被捆绑着，用胶布贴住了嘴的人质在恐惧地呼救。

她丢下镜子，抓起旁边的纸和笔，刷刷刷写下“会留疤么？”然后递给医生看，医生安慰她说：“会有一条淡淡的粉色疤痕。”

萧炎如松了口气，云烟能感觉到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尽管她嘴角那道长长的被缝合的伤口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无比诡异恐怖。

“但那也是需要三五年之后的事儿了。”医生叹了口气，有点不忍心地补充道，“而且还要你完全没有疤痕体质。”

萧炎如愣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上的镜子啪的一声摔在云烟和顾惜的脚下，镜子四分五裂的碎片里，有无数张萧炎如绝望的脸。

云烟知道，除了那面镜子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都同时在那一天被摔碎了。

在萧炎如康复的那一个星期里，云烟和顾惜还有Neil，云烟们几个轮流地照顾她。

顾惜在争吵完的第二天，就从家里搬走了。她没有和云烟们告别，只是和顾准两个人在她的房间里平静地收拾着东西，顾准买来了三个巨大而又昂贵的RIMOWA的行李箱，云烟看着那三个巨大的箱子摊开在地上，仿佛三只张着巨口的怪物，它们在一点一点地把曾经属于云烟们的岁月，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顾准拿着两个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先下楼去了。只剩顾惜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检查着最后的遗漏。

云烟站在门口看着她平静而又悠然地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她那张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晶莹剔透，隐隐像是在发光，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即将出发前往一段美好的旅行——云烟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她对即将到来的离别表现得如此冷血。人的心，要多软有多软；要多硬，也有多硬。

云烟问她：“你要搬去哪儿？你之前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人在住了。”

她没有回答云烟，继续把她梳妆台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盖子，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

云烟不甘心，云烟的手用力地掐着门框的木头，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顾准家？”云烟能感觉到一股热浪从云烟膝盖位置一直朝上涌，涌到云烟的眼眶位置就堵住发胀。

她的背影看起来僵硬了几秒钟，然后她转过头来，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脸庞又小又精致，皮肤在光线里吹弹得破，像用树梢尖上的新雪堆起来的一样。她笑着说：“怎么，不行么？”

云烟抬起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云烟认输了，云烟吸了下鼻子，说：“我好恨你。”

顾惜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头，目光认真地在云烟脸上来回扫视着，云烟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泪的异常狼狈，她拖着箱子，走到云烟面前，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和让步，她一字一句地盯着云烟的鼻尖，对云烟说：“云烟，你以为我不恨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