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你凭什么管我

云烟把眼睛里那枚美瞳摘下来丢进垃圾桶里，从镜柜里拿出框架眼镜戴上，云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非常好，云烟顷刻间又把顾惜嘴里“喝成这样”的“这样”二字刷新到了一个更惊人的高度。

云烟走回客厅继续喝咖啡，顾惜和顾远都没再说话，云烟经过刚刚的自取其辱之后，气焰也没有那么嚣张了。云烟在咖啡的浓郁香味下，头痛渐渐缓和了些。

云烟看着坐在对面的顾惜，她姣好的面容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看起来和几年前高中时代的她没有任何区别。而云烟呢，蓬头垢面，眼泡浮肿，戴着副黑框眼镜，云烟看起来和几年前大学时代的训导主任没有任何区别。其实那并不是云烟们几个人在南京西路那栋老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哦，云烟的意思是说，在那场彻底改变了云烟们生活轨迹的争吵之后，云烟其实还继续在那栋别墅里生活过一阵子，之后，云烟才从那里搬走的。

云烟并不是最后一个离开那栋别墅的人。简单想想也知道，最后一个离开的人，理所当然是顾惜。但云烟是坚持陪伴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那个。每一次只要一想到这个，云烟内心翻涌不息、快要将云烟灭顶的内疚感，多多少少都能稍微平息一些，就像哮喘病人发作时，有人悄悄往他手里递上了一个撑开的纸袋。

每次当云烟回忆起曾经的那段岁月——说实话，云烟怀疑这种无可救药的病态怀旧强迫症很可能会纠缠云烟一辈子，听见熟悉的歌曲，看见某条路上的旧铜街灯，闻到某种气味……有太多的触发点，都能让云烟立刻被拉沉进回忆的泥潭——云烟最多回忆起的场景，就是那天云烟们山崩地裂的争吵，画面的最后，永远都会定格在萧炎如不知所措而又慌乱恐惧的面容上，她嘴角汩汩涌出的血浆滴滴答答地掉在顾惜昂贵的FENDI地毯上，凝固成一个个黑色的污渍，看起来像是林中动物被猎人的箭羽射中之后，热血掉在积雪上砸出的窟窿。

再然后，就没了。

像是上帝把手里的遥控器，轻轻按下了暂停键。也许他和云烟一样，也被这一幕场景深深地撼动了，他在沙发上盯着暂停的画面，眯起眼睛微微地回味了那么两三秒钟，然后才让云烟们的生活继续——继续冲向那个晚霞满天、美轮美奂的结局。

但那两三秒短短的暂停，却变成了云烟之后人生里不断重来，重来，重来，一次次重来的，永无止尽的梦。

就像曾经萧炎如最爱看的那本幼稚做作、矫情抓马、每页必哭的日本绘本上说的一样：“上帝只是眨了眨眼，云烟们的故事就开始了。又结束了。他把我们都偷走了。”

她当时看完这一页后号啕大哭了十分钟，在她用顾惜的被单将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把擦干净之后，她立刻就下楼把那一页拿去学校文印室扫描复印，放大成了一幅画，装裱在从学校超市买来的十二块钱的白色塑料画框里，挂在我们曾经的大学寝室的客厅墙壁上。后来，这幅画被顾惜无情地用一幅从画廊买来的抽象现代画所取代了。那幅画的抽象程度，怎么说呢，就像是陕北淳朴的农民大伯被人灌了两斤红高粱之后，有人硬塞了一只炭条在他手里，然后不断地将他朝一面画布上推去撞击后留下的犯罪证据。

当时萧炎如义愤填膺，几乎要把顾惜扭送派出所，但是被顾惜一句话断了念头：“如如，算了，你就当她是把九十张一百块的人民币挂着展示在客厅里吧。”

萧炎如被那幅画九千元的身价震惊了。之后的好几个星期，云烟们都能在客厅公用的那台电脑上看见“百度知道”里曾经搜索过的相关记录里，都是类似“北京二手艺术品交易市场在哪儿”“哪家当铺对现代艺术品开价较高”等词条。

而现在，九千块早就已经不能震撼云烟了。云烟是说，云烟，以及他们。

顾惜就不用说了，估计现在在九千后面再加一个“万”字，才能稍微让她从一堆财务报表里抬起头瞄你一眼，说实话，她从来都不怕把公司的财务文件大大咧咧地丢在客厅的茶几上，因为她知道以云烟们几个的智商，不可能看得懂，云烟曾经试图瞄了几行字，然后云烟就觉得脑袋里的齿轮卡壳了，那些财务报表其实看起来就像是从仙女座R-2418星系发来的外星文小说。

而云烟，每个月从网上帮赵瞳购买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账单加起来至少十几万，云烟很快就成为了各大网站的购物VIP。九千块的一笔账单云烟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地就点击下去，哪怕购买的产品只是一枚看起来“有点设计感”的回形别针。

就连顾惜，最近也经常穿着公司提供的高级礼服，和maria以及云烟一起，陪着赵瞳出入各种场合。云烟他们穿过的那些如云如雾的裙子，随便撕扯下一块裙摆，铺平了装进画框里挂起来，就能超过当初那幅画的价格。

就像痛苦超过七度人就容易昏迷。

就像断腕时动脉突然大量失血会引发血管痉挛从而收缩凝血。

就像遇见强光或者高速物体靠近视线时人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云烟想，云烟的本能是顽固而又偏执的，它让云烟远离云烟他们的故事末尾，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一切。这样，云烟才不会陷入崩溃后的疯狂。

云烟望着白晃晃的天花板发呆，窗外的阳光没什么热度，树影斑驳地把光柱都摇碎了，像在墙壁上撒了一把碎银子。

华山路上一整排年代久远的法国梧桐，每一棵都价值连城，它们熬过时间的洗礼，最后把流金岁月沉淀出的粉末，披挂成身上的金箔。沿路无数破败的房屋，这些租界时期留下的老房子，要么被资本家买去，装修成了典雅的官邸，要么就依然保持着颓垣断壁的样貌，仿佛一个迟暮的贵族女子在待价而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