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康的母亲饿得最后只剩一把骨头,卧在儿子怀里。
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吃上饱饭。
他母亲虽是青楼女子,但才思敏捷淑良贤德,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
儿子在他手里教得很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谦逊和善。
只是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
赵康从来没想过去偷去抢,于是眼睁睁见母亲饿死在自己怀里。
而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让他今后吃上饱饭。
赵康举目四望,不知哪里才能有那一顿饱饭。
他如游魂一样飘荡在横尸遍野的大街上,连给母亲刨个下葬坑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哪里有饱饭呢?
赵康满心,都是母亲干瘪的脸和最后那句话。
究竟哪里能吃上饱饭呢?在别人的饭碗里。
赵康把母亲曾经教导过他的尊教礼仪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后那句叮嘱。
于是他去偷,去抢,想尽一切办法将肚子填饱。
他看不见,路边仿佛下一秒就要饿死的小孩。
他只顾着,把偷来的半个窝窝头塞进自己肚子里。
他听不见别人对他的谩骂,也无所谓遭人毒打。
他只想把食物全部塞进嘴里,咽进胃里,好叫别人再也不要跟他抢。
他母亲死的那天早上,他本来是在街边捡到了几个烂菜叶子的。
他想给他饿得皮包骨的母亲煮点菜汤吃,想让她再多活几日。
说不定饥荒就要过去了呢?说不定朝廷放的粮马上就要来了呢?说不定粮价明日就降下来了呢?
赵康心里有数不清的“说不定”,全都寄托在这几片菜叶子上。
他坚信,他母亲一定能靠这几根菜叶子再挺过几日。
可一切的“说不定”,一切的希望,全都打翻在了回家的那条路上。
那时流民满街乱窜,抢人吃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赵康因为常年饥饿,因此身材瘦小。
被人一拳打翻在地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睁睁地看着那几根用来给他母亲“续命”用的菜叶子,被人一抢而空。
赵康躺在地上,瞪大双眼看那几个跑走的流民,连骂都骂不出来。
他母亲只教会了他说“多谢”、“劳驾”,不曾教过他骂人的话。
赵康躺在泥里,连眼泪都没有力气流。
只能干瞪着空洞的双眼,张着嘴,失智一般望着那些人跑走的方向。
等到他身上被打伤的地方,终于没那么疼了。
能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了,他母亲也活不长了。
赵康始终难忘记,母亲说过的话。
所以,上官济青前来征兵时。
他听见管一日三餐,想也没想地就咬破手指,第一个按上了血手印。
走前他用那笔给家眷发的抚恤金,给他母亲买了棺材。
一同葬下的,还有那一点米和面。
赵康的这点陈年往事,谁也不知道。
因为那年闹饥荒,为了一口吃食而参军的人出奇的多。
浩浩汤汤一万多人北上到了鹰脊河畔,与北宣遥遥相望。
在封拯突然来找他理论的那一夜后,赵康没想过封拯竟然还会再来。
依然是前几日的那番说辞,什么他不该抢人粮食,不该放任手下胡作非为。
赵康只跟他说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村子,大家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人人都努力耕种劳作,自给自足。
可放眼望去美丽富饶的田地里却独有一块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原来村里只有那一个懒汉,整日只想在树下等着有兔子一头撞死在树上。
大家都说他是害群之马,叫他赶紧打理自己的那片田地。
可他充耳不闻,只躺在树下等兔子。
赵康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把封拯急得抓耳挠腮,直问他。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的事,等你明日来了再说。”
“你这个人,怎么说个故事也说不痛快,真是不可理喻!”
夜里没有风,赵康搬来一个竹藤躺椅在院子里,一边躺着望天一边给给封拯讲故事。
每次他都只讲到转折的地方,告诉封拯下次来再告诉他。
封拯次次都气得牙根痒痒,却拿他无可奈何。
他又不能撬开赵康的脑子,自己去找后面的故事。
于是封拯只能来了一次又一次,次次都气哄哄地回到河对岸。
赵康笑眯眯地看着他怒气冲冲翻墙而过,身轻如燕地一掠而过。
比起走正门,他好像格外喜欢翻墙。
也许,封拯只是不想走进东延人的门罢了。
他临走时说再也不来了,可第二日却还是满脸不情愿地翻墙进来。
看见赵康照旧躺在藤椅上,好像料到他一定会来,在此等他一样。
封拯面色不虞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定。
沉默不语地等着,赵康开口继续将昨日没讲完的故事说下去。
赵康看了会儿星星,又看了看封拯,又看了看星星。
等到封拯就要忍不住骂他的时候,赵康才悠悠然地开口。
“昨天讲到……”
“讲到那个懒汉是个害群之马,整日里躺在树下等兔子!”
封拯急急接下去。
赵康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
“不错,那懒汉整日里只会躺在树下等兔子撞上来。但是村民越看他那块荒田越不顺眼。终于有一日,勤快的村民们聚集起来,决定自发地替他整理出那块田。于是他们将及腰高的草全部拔掉,却见里面全是一窝一窝的兔子,因为他们除掉草而疯跑出来,一只一只撞死在那懒汉的树上。几日后,从草地里跑出来的兔子在村子里的良田中乱窜,咬毁各家的长好的庄稼。村民们苦不堪言,自顾不暇。但懒汉的田即使已经被整理出来了,他也不去管,只在树下等那些撞上来的兔子。因为田地无人管,他的那块田又变得杂草丛生。兔子们也全数跑回了他的那块田的草丛中,不再去别人家的田中破坏粮食。懒汉依然在树下等撞上来的兔子。村民们依然对他指指点点,骂他是害群之马……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