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天真啊，十二月大雪的晚上，身下大片鲜血地躺在冰上。
她还要问程令萱怎么了，要程令萱亲口将残忍的事实说出来。
天真的人最残忍，程莹莹此时便是世界上最心狠的人。
程令萱几乎要恨起，这个妹妹的天真。
她要如何说出口，如何亲口告诉自己十几岁的妹妹她们的姨娘……
不，是生养她们的娘，在离自己院子几步远的地方，死了。
有人暖阁狂欢，有人街头横死。
梧桐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里头觥筹交错的人哪里知道。
就在不远的杏苑门口上演着母亲惨死，女儿崩溃的人间惨事。
程莹莹“扑通”一声，跪倒在苏姨娘身边。
原本天真可爱的小脸，竟变得扭曲狰狞。
她一点一点扒开，已经被雪冻得粘在苏姨娘身上的斗篷。
下面的惨状，也一点一点在她眼前呈现。
程令萱脖颈僵硬地去看程莹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莹莹如魔怔一般，用雪白的小手去抹苏姨娘身上的血。
想把那些刺目的红给抹掉，却如何也抹不干净。
“姨娘，外面冷，你跟莹莹进屋里去吧。”
“姨娘，莹莹今晚好听话，只在自己屋子里待着，真的没有乱跑。”
“姨娘，你不是说要给莹莹带好吃的回来吗，怎么不说话了？”
苏姨娘从梧桐居亲手提回来的食盒，如今已打翻在地。
里面的菜全是程莹莹平日里最想吃，却吃不到的。
程令萱不忍去看，抓着程莹莹不停抹的手微弱地唤了她一声。
“莹莹……”
程莹莹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满地的饭菜。
脸上涕泗未干，竟突然笑出来。
程令萱心口一震，头皮都麻了。
只见，程莹莹快快活活地将地上滚落的肉丸子捡起来。
凑到苏姨娘身旁，亲亲热热地要喂给她吃。
边喂，边笑着说道。
“呀，是肉丸子，是莹莹和姨娘最喜欢的肉丸子。”
苏姨娘身死，面目发青，双唇紧闭。
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这口小女儿喂来的肉丸子的。
程莹莹似是不解，不明白怎么姨娘不吃她喂的丸子了？
于是便将丸子往自己嘴里放，边吃边说。
“肉丸子，肉丸子，姨娘给我带的肉丸子。吃完姨娘就来找我了。”
程令萱吓得一把抓住妹妹的手，皱着眉厉声喝道。
“莹莹，你莫要吓姐姐，你抬头看看，可晓得我是哪个？”
程莹莹被抓住手臂，痴傻般地张着嘴巴看程令萱，盯着她老半晌才说。
“……姨娘？你回来了？”
程令萱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她强按下心中的悲恸，把程莹莹拉到身边来，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好莹莹，你再仔细瞧瞧！”
程莹莹被她拉得一个踉跄，用抓过丸子，混着血水和油污的手捧起姐姐毫无血色的脸。
笑得一派烂漫，口中的话却像刀子一样要把程令萱的心给捣烂。
“爹，是爹回来了！”
程令萱再也跪不住，一下跌倒在雪堆里。
怀中苏姨娘的尸首，也抱不住地滑到一旁。
她双眼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刚刚在这一条漆黑的路上发生的所有尖叫，痛哭，哀怆，全部归于寂静。
只剩，大雪无声。
程莹莹，疯了。
程令萱后来的记忆，模糊不堪。
她不知道，跟妹妹还有苏姨娘的尸体究竟在大雪里呆坐了多久。
不过她时常想，程莹莹那时正感风寒，又目睹母亲死亡惨状。
精神大受打击，突发疯癫也情有可原。
若是那时自己没有那么懦弱，没有惊慌失措。
没有任由程莹莹跟自己在寒风泠冽中，枯坐许久。
是不是程莹莹就不会大病一场，高烧数日不退。
程令萱始终不得而知，折磨妹妹一生的疯病。
究竟是从看到苏姨娘尸体的那一刻，便注定的。
还是后来卧床数日，夜夜惊厥给烧出来的。
她只知道，若是自己没有喊她出来。
不必让她直面生母的死亡，也不必在雪中挨冻。
自己的妹妹，势必不会疯得如此彻底。
人世或许就是如此，很多事回头望去，明明有千百种优解。
人却往往会去选那最坎坷，最多舛的一条路。
程令萱今夜如此，程莹莹听见声音出门如此。
当年，一头扎进爱情陷阱的苏瑾也是如此。
人之一生，大抵都是如此。
程令萱缓缓回头，望向姗姗来迟的众姨娘和萧氏。
扯出一个见鬼似的笑，嘶哑着声音道。
“好巧啊，你们赶来前，我姨娘将将死透。”
这一夜，注定兵荒马乱。
程令萱牵着妹妹程莹莹，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一旁。
眼睁睁看着，萧氏先是惊讶般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快去叫大夫来！”
然后命人，将苏姨娘的尸体抬进杏苑去。
几个跟着姨娘一起赶来的姑娘都没看过这样的场景，全都吓得脸色惨白，
程萧萧看到这么多血，甚至扶着墙角呕吐不止。
程令萱冷眼看她呕得鼻涕眼泪一齐流出来，心里一片麻木。
赵姨娘站在一旁，扶着墙沉默不语。
只听到女儿干呕的声音，才转一转眼珠去看。
然后又将眼珠转回来，不知盯着什么看得出神。
这里就数顾姨娘反应最大，大呼小叫地喊。
“不得了！不得了！苏姨娘这是怎么了！”
她捂着脑袋大喊的样子像头受了惊的驴，整条街都能听见她尖锐响亮的叫声。
人死了，这里反倒热闹起来了。
一地白雪，踩成烂泥。
无数小厮和婢女，匆匆忙忙地跑进跑出。
程令萱拉紧一旁痴笑的妹妹程莹莹，仿佛攥紧了她此生唯一的一点勇气。
广阳府的灯笼，点了一宿。
一个迎冬祈福的晚宴，最终成了横死夜。
等到大夫终于来了，连脉都不用把。
只看了一眼床上的苏姨娘便摇了摇头，对床边的萧氏说。
“不成了，早死透了。”
萧氏胆子大，上前一步摸摸苏姨娘僵硬的脸。
偏过头斜眼看那宋大夫，轻声问。
“真死透了？”
“呼吸停止，身体僵直，面色青紫，确实是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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