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热得快，才过了四月，就有了初夏的影子。
李聿怕热，后背的伤在结痂，泛着酥酥麻麻的痒意，他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挠一手，再加上天气闷热潮湿，这滋味就更难受了。
“别动。”
书房内赵清珵正在看书，他端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地出声，听到他开口李聿立马老实了，他趴在美人榻上吹风，正午时分日头晒人，整个侯府都无比安静，只剩下了蝉鸣。
躲在树梢上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屋子里头放着冰块，李聿就快要抱着冰睡觉了，饶是如此，他额头上还是热出了一层薄汗。
扭头看赵清珵，没事人似的，面色冷寂，周遭好似浮动着一层清爽的风，在他身上觉不出半分燥意。
“后背痒。”李聿玩着堆在边上的薄被，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赵清珵将书卷了卷，走到他边上，轻飘飘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天气热，本来伤口就难养，你再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挠破了，到时候更受罪。”说完，他坐到了赵清珵边上，伸手捡起桌上的薄荷油，“衣裳脱掉去。”
薄荷油清清凉凉的，涂在伤口上的确舒服，就是挥发得快，才抹上去没一会就没了效果。
赵清珵在李聿的后背涂了一圈，正准备收手，李聿扭头笑嘻嘻地说道：“天气热，多抹点，多抹点。”
日头大，院子中的一簇蔷薇好似都要晒化了，这一会没什么风，书房大缸中的冰块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外头的暑气时不时从紧闭的窗子缝隙中漏进来，一半冷一半热，剩下的全都是润鹤冰凉的指尖在他的后背打圈。
“陈岳群已经把马场买下来了，椿山脚下一大片地，眼下都归你了。”赵清珵敲了敲李聿的肩膀，“过几日把伤养好，把人都给拉过去吧。”
巡防营本来就不大，眼下于勐正在操练新兵，李聿从望都调过来的人也挤在一处，实在施展不开。
提起这个李聿后背那点小伤立马就不痛不痒了，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搭在腰上的外袍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他就那样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在赵清珵跟前，“我想在岭南征兵，如今加上巡防营和望都调过来的人，拢共不到一万，太少了。”
李聿与赵清珵对视一眼，北周虽然重文轻武，可他们都知道，武将有多重要。
望都朝堂积贫积弱无力回天，可如今他们在岭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光是征兵，”赵清珵的神色平静，“我要整个岭南改天换地。”
“当年海老意图从望都开始改革北周的土地制度，差一点他们就成功了，那几年海老带着内阁上下丈量北周的土地，户部把地方各州的账目算得也很漂亮，只要望都朝廷能够继续推进，这场改革势必能够撬动腐朽的北周。”
“但是凭借海老这群文臣还是太弱小了，他们无法撼动朝廷，在庞大的北周朝廷面前，以海老为首的这群人犹如蚍蜉撼树。”
说到这里，赵清珵顿了顿，他看向李聿，神情坚定，“如今我在岭南，我便要让岭南成为撬动北周的第一个地方。”
“你掌岭南兵权，那我便让岭南改头换面。”
“你想做什么？”
“推翻岭南的井田制。”赵清珵的眼底闪过一丝亮光，“聿奴，我要在岭南推行均田制。”
“我还要改革岭南的赋税，北周赋税冗杂，各地税收征收不平，产水稻地地方叫水稻，种棉花的地方叫棉花，养蚕桑的地方交蚕丝，地方上下贪污腐败络绎不绝，赋税不平，何以平天下？”
李聿不知道赵清珵是天生的政客还是这几年在望都磨炼出来的心性，如果是天生的他无比佩服，如果是在望都磨炼出来他只会更加佩服。
天赋难得，后天学会的才干更加珍贵。
“润鹤，你可曾想过，你推翻井田制，第一个推翻的……就是自己的利益。”
赵清珵怎么会没想过，井田制是维护分封制度的基石，只有井田制稳固，封王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税收和财富。
中央朝廷用井田制控制封王，封王用井田制控制百姓，百姓成为了分封制下地猪狗，他们在田间劳作，到头来连一袋粮食都带不回家，他们靠着封王赐予的粮食赖以生存，离开了封王，他们便是无主的奴隶。
是的，他们是奴隶。
封地上的百姓从生到死，都是封王的奴隶。
赵清珵从前睡在富贵乡中，如今睁开眼，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在低头看，心中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天地不公，君王不仁。
“润安，倘若今时今日我不是南翊侯，你不是辽东少将军，我们只是封地下的百姓，我们劳作一生，到头来却连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都没有，扪心自问，我们真的会忠诚于这样的王朝吗？”
李聿沉默了。
他没有想到这些。
这番话赵清珵是从海之唤口中听来的，他听后只觉得震荡，海之唤是北周的警钟，他是能敲响世人的臣子。
赵清珵听到了这番话，也记在了心中，一路走来，他的许多念头被不断推翻，又被不断重塑，海之唤稳稳当当地走在他前面，告诉他应该怎么走，应该怎么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只有低头见众生，才算得上一位好君王。
海之唤说的这样隐晦，可赵清珵还是听懂了。
海之唤要他抬头看万物，低头见众生。
“你是将军，杀伐决断果断刚毅，只有握着手中的刀才能护住疆土，可我不能，”赵清珵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能有。”
赵清珵说的这样残忍，他想坐在那个位置上，便什么都不能拥有。
天下不会是他的，也不能是他的。
天下就是天下，天下装了苍生，装了万民，装了北周之外的番邦各国，赵清珵想要坐拥天下，那他就必须舍弃所有。
舍弃掉所谓的利益，所谓的权势，他爬到了谁也够不着的位置，那便要放弃谁也不会放弃的权利。
没有人能够拥有天下，坐在王座上的人，只能俯瞰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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