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里头都是秘密，密西同样不干净。
十二月初，入冬以来就没晴过的天在这一日更是阴沉到了极致，灰扑扑的穹苍压在头顶，漆黑的天幕悬挂天边，明明都到午时了，看上去仍旧黑如长夜。
赵清珵与李聿一同坐在马车内，城门口寥寥几个行人，棠伯护送他们出城，李聿再三劝说，终于将棠伯留在了望都看守李府。
“公子，密西不必辽东，可不是您能胡来的地方，老侯爷才因着您在东境胡作非为的事生气，眼下可得安分些才是啊。”
李聿懒得听，棠伯便忧心忡忡地看向赵清珵。
赵清珵意会，朝着棠伯点了点头，“棠伯放心吧，我会替您看着他的。”
“哎呦，有赵大人这句话，老奴我就放心了。”棠伯虽说不知道他家公子为何会与这麟王之子交好，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他也知道这位提督大人是个性子稳重的，不似他家公子做事横冲直撞，身边有个赵提督替他家公子看着，棠伯也放心。
“对了，”马车都行驶了，李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一把掀开马车帘子，“棠伯！这事你先替我瞒着辽东，别让我娘还有祖父知道我去密西了啊！”
“我娘若是知道，又该念叨了。”
李聿说完，便招了招手，只留下一句‘等我归家过年’。
马车便彻底行远了。
马道上只能看见一道青灰色的黑影。
天地辽阔，百草枯黄，马道上一望无际，放眼望去尽是隆冬时节的萧瑟，赵清珵披着厚重的大氅，手中拥着暖炉，背靠着马车壁闭眼小憩。
呼啸的北风吹过，飘来了一阵凉意。
赵清珵下意识睁开了双眼，往外望去，就见天地间飘下来了第一片雪花。
伸手去接，雪花颤颤巍巍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赵清珵捏着那一片晶莹，看着他在掌心融化。
坐在一旁的李聿发出一声轻叹，“下雪了。”
两人抬头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地间就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雪花先是一片一片零星落下，须臾间便成了白茫茫一片，轰然覆盖了整片大地，这是章平三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折磨了望都近一个月的初雪，终于落下来了。
“瑞雪兆丰年，提督大人此去密西，必定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赵清珵勾了勾嘴角，“那我也祝你此去回来后，必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李聿将手搭在了脑后，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语调散漫，“我入朝为官，想的可不是争权夺利，平步青云送给我不太妥当，还给你了，一个三大营怎么填的饱提督大人的胃口，望都之中三大营不过下酒菜，锦衣卫也入不得大人的眼，大人想要的，难道就仅仅是眼前蝇头小利么？”
两人相视一笑，赵清珵看懂了李聿眼中的戏谑，李聿也抓到了赵清珵深藏于心底的欲望。
他们在天地间流浪，也在天地间相依。
这一趟去密西行程赶，快马加鞭，路上只用了三天就抵达了格格鲁尔。
格格鲁尔这边早就听说了有望都官过来，提前两天就准备好了宴席，赵清珵的马车一到格格鲁尔的驿站，周府就来了人，说是在周府设下了酒宴，邀请提督大人过府一叙。
赵清珵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正想着要去会一会周小敬，人就来了。
天才擦黑，赵清珵就带着李聿去了周府。
密西居于西北，早在几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戈壁荒漠，先帝时期才彻底收复了密西，派兵驻守霜花阙，然后修建城池，用了将近五十年的功夫，才有了这一带围绕着格格鲁尔建出来的城池。
密西城池人口分布极其不均，除了一个格格鲁尔繁华热闹，其余地方皆是零星村庄，因而格格鲁尔又被称为荒芜上的一颗明星。
当年周小敬主动请缨来密西，望都许多人都大为震惊。
毕竟周小敬是一朝太傅，地位尊崇，来日太子若登基，那他便是帝师。
密西这样偏远苦寒，寻常官员都不乐意来，更何况是周小敬这样早已官居一品的大员。
但周小敬就是来了，且一待就是三年。
如今来算，这已经是周小敬在密西待的第四个年头。
马车行驶在去周府的路上，李聿与赵清珵窃窃私语，“我还真是奇怪了，密西这地方有什么好，周小敬一待就是三年，难不成这里能生银子？”
能不能生银子不得为止，但凡多长个心眼的都知道，周小敬肯一年又一年地待在密西，密西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该如何得知呢？
赵清珵陷入了沉思。
下意识地，他摩挲着手上的凤尾戒，缓慢的动作透露着一丝矜贵。
李聿觉得有趣，捉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手上的这枚戒指，泛着寒光的银戒尾端是一条细长的凤尾，包裹着赵清珵骨节修长的手指，戒指戴在右手中指的位置，平日里赵清珵都是用左手写字，轻易察觉不到他右手还戴了戒指。
“你这戒指的模样，倒是古怪。”
赵清珵回了神，愣了愣，这才开口解释道：“这是泰安长公主的旧物，当日在宁州，她许我望都之势，我应她来日之约。”
“何约？”
“将她接回望都。”
李聿诧异地挑了挑眉，“泰安长公主倒是……”
野心不小。
自古女子和亲远嫁，甚少有人会抱着重回故土的信念。
“与你阿姐相比，我瞧着泰安长公主的性子，要更加刚强。”李聿虽说从前不常入都，但赵家的那些事他听说的也不少，泰安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作为北周王朝唯一一名云英未嫁的长公主，将泰安比作寻常女子必然是低看了她。“姨母选择将长公主嫁去鞑靼，日后只怕是个麻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娘娘疼爱清平公主无可厚非，但她为了清平公主选择牺牲其他无辜的女子，此乃因，日后种种苦果，早已上苍注定。”
在和亲鞑靼一事上，有阿姐在前，赵清珵永远也无法与皇后和章平帝和解。
鞑靼人来势汹汹，所有人都知道和亲不过是暂缓之际，但为了眼前的富贵与太平，满朝官员都选择避而不见以牺牲女子为代价换取短暂的太平。
可耻，可恨。
国之如此，民何苦哉。
说话的功夫，周府就到了。
为了招待赵清珵，周小敬请了不少官员，以他这个密西布政使为首，上至巡抚太守下至地方文官，全都聚在了周府，马车停至周府大门前，乌泱泱一堆人站在两边的石狮子像旁，在赵清珵踏下马车的那一瞬，此起彼伏的‘赵大人’络绎不绝。
李聿跟在赵清珵身后，充当他的随从。
周小敬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灰色布衣，寒冬腊月的身上不着半片貂裘，饶是今日这样重大的场合，他也只是布衣便装，看上去极其朴素。
赵清珵与他行了个礼，按照官位，周小敬是太子太傅兼密西布政使，一品大官，赵清珵的身份要远远低于周小敬，担今时今日，赵清珵却是奉旨来调查盛康死因，密西那几封消失在通政司的函书至关重要，因而赵清珵的身份在此刻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低看了他不行，毕竟他身上带着皇恩。
太高看了嘛，又显得密西这群官员过于钻营，对于一群文官来说，未免有失文人风骨。
热闹的寒暄过后，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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