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皮实，被颜帧背回来的时候意识不清，不过半日，就清醒过来了。
李敏带着三姐妹去看他，趴在塌上的李聿还有精神开着窗逗弄窗沿下的鸟雀，他的掌中放了一把米，在云雀飞过来要啄米的时候猛地收拢，逗的云雀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
“娘，姐姐。”
在看到檐下站着的一行人后，李聿松手，那把被他抓着的米落在了地上，伴随着云雀兴奋的叫声，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李萍先行一步将他摁在了塌上，大部分时候，李萍这个长姐比李敏还要严厉，再加上李敏近年来不管事，李府上下许多事都经由李萍来处理了，因而眼下李聿见着长姐后的面色反而讪讪了几分。
“你还知道怕啊？”李萍拍了拍李聿的脑袋，“昨夜回来的时候，娘亲都哭晕过去了，臭小子，去娘跟前道个不是。”
李敏坐在边上，眼神尽是无奈和忧愁。
无奈这个小儿子肆意妄为惯了，还不知道日后要闯出什么祸事。
忧愁今日李聿受了这样重的伤，她这个做母亲的却连何种原因都不知道。
“娘，儿子又让您担心了，儿子不孝，对不住娘亲。”李聿老老实实，他见李敏眼眶通红，忍不住说道：“娘，您别哭了，我眼下不是好好的嘛。”
李敏用帕子拭着泪，只是心疼地抚摸着李聿的脑袋，“你这伤可瞒不住祖父，在祖父跟前可得老实点。”
“东境发生的事……”李敏顿了顿，然后轻声道：“东境发生的事都忘了吧，这一遭去了，日后就别闹着要去东境了，好好待在辽东大营，辽东大营也是军中，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李敏的声音温柔，李聿听着却只剩下难过。
他想起了死在湎江边上那十九位辽东将士。
他们家中的母亲、兄弟姐妹又是何等的期盼他们归家？
可他们却死得那样绝望。
李聿垂着眼皮想，不一样。
他在心里嘶吼，辽东大营和东境怎么能一样？辽东大营是躲在东境后面的安乐窝，他是可以在辽东大营当着风风光光万人敬仰的少帅，可这风光与安稳，都是东境的将士们拼死拼活杀出来的，李家人和辽东千千万万的将士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该、也不能再自欺欺人地做那个贪图享乐的懦夫。
“娘，我忘不了！我……我忘不了！”李聿低着头，嗓音哽咽。
他紧紧抓着李敏的手，一滴泪砸在了李敏的手背上。
他怎么能忘，东境有十九人惨死，到死都没有等来增援，他怎么能忘记戚筠那张冷漠的嘴脸。
仿佛辽东的将士在他眼中，与刍狗无异。
“聿奴！你必须要忘掉！”李敏一改往日的温柔，她的语气郑重，“聿奴，听娘的，不要去东境了，你祖父还在，他会处理好的！”
李敏的话让李聿备受困惑。
什么叫做祖父还在，他会处理好？
李聿想继续追问，但李敏却是什么都不肯再说。
一旁的李萍三姐妹更是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她们娘亲话中是什么意思，她们被李家保护的太好，饶是性格刚烈的李萍，能做出来最决绝的事情不过是亲手撕毁了戚筠替她定下的婚约，独自一人跑去了青城。
李敏不肯告诉李聿。
李聿总有办法追问。
就在他受伤回府的第三天，他瞒着所有人去见了李震。
在此之前李府上下都瞒着李聿受伤的消息，就怕强硬的李震会责罚擅自去往动静的李聿，但李敏她们没有想到，李聿竟然自己去了李震的书房。
他跪在李震面前，一字一句地质问道：“外祖父，我在东境待了三个月，诸多疑虑无处解答，今日跪在您跟前，是想问个清楚，这些年戚筠担任辽东大帅，究竟做了些什么？辽东与鞑靼打了这么多年，这战事怎么就结束不了了？如今的东境与其说是辽东与鞑靼的边境线，倒不如说是鞑靼的跑马场，李家世代镇守辽东，我不信，李家先祖就是率领十八万李家军镇守东境的！鞑靼人踩在东境上肆意妄为，屠戮将士，祖父，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放肆！”
李震面色铁青。
他将手中茶盏用力丢了出去。
碎瓷片擦过李聿的下颌，立马划开了一条血线。
李聿无动于衷，他只是继续开口：“您之前不让我去东境，我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究竟为何，可如今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东境早就不是从前的东境了，从前的东境是鞑靼人的坟场，鞑靼人的铁蹄跨不过湎江半步，可如今鞑靼人却能在东境上肆意进出，难道鞑靼人的兵力当真强悍到如此地步了吗？我不信！我只信戚筠他虚伪贪婪，出卖了自己的良心与鞑靼人狼狈为奸！但是我不懂，祖父，我不懂，您怎么允许戚筠这样做的？祖父，世人皆说您是枭雄，我把您当做这天底下最钦佩的人，可如今……我……我……”
失望两个字太沉重了。
李聿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眼神哀戚而又痛苦，他跪在李震面前，身姿挺拔而又坚毅，仿佛就此决定孤注一掷地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坎途。
李聿忍着眼底的酸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李震，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动容。
但是没有。
李震坐在椅子上，雄伟的身躯昭示着他年轻时候的英勇。
但再强悍的头狼也会老去。
他会被新生的力量剥夺掉手中的权利，然后被死死踩在脚下。
李震已经太老了。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在李聿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底闪过了一丝晶莹，但这一抹时态很快就被他掩藏了起来，他沉声道：“李聿，这些年你除了肆意妄为，任性撒野，毫无建树。”
“辽东已经关不住你了。”
“你走吧。”
李聿猛地瞪大双眼，他不可置信地问道：“走？祖父要我走去哪？”
李聿就这样被戚筠赶出了东境，又被李震赶出了辽东。
他像一条淋湿的野狗，无家可归，孤零零地被赶去了望都。
在李聿离开前一夜，李震一夜未眠。
管家棠伯端来了一碗安神药，“侯爷，小公子年轻，理解不了您的良苦用心，过个几年，待小公子在望都将性子磨得沉稳些了，再回来就好了。”
李震面色微沉，他站在窗边，语气不善：“沉稳？我看他这辈子性子都沉稳不起来！”
“沉稳有沉稳的好处，不沉稳也有不沉稳的好处，公子是咱们辽东的雄鹰，只有雄鹰才能成为天地的主宰。”
李震接过安神药，一饮而尽，“臭小子心里恨我，也恨上了辽东。”
“东境是可恨，这些年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事，侯爷您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清楚。”棠伯压低了声音，“您把小公子赶去望都，老奴瞧着是好事，今日老奴见着夫人，夫人也是这么个意思，小公子在东境都能受伤，差点死在战场上，这辽东……怕是也不太平了。”
“哎。”李震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他做了一辈子李家的大家长，千挑万选替敏儿在辽东找了个好儿郎，没成想养出来了一个白眼狼，简直可恨！
“前些年我的旧伤反复，去不了前线，无奈之下只能放权，棠伯，倘若我能再多一分警惕，也不至于让辽东落入如今这个局面啊！”李震只觉得后悔。
戚筠在他病重那几年，悄无声息地将东境进行了大换血，李震的心腹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的东境李震已是半句话都插不上。
所以李震才百般不同意李聿去东境，因为李震从来就没打算将这样一个东境交到他唯一的外孙手上！
狼王没死，草原上的杀戮就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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