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沉疴已久，再这样下去，只会积重难返。”
从前赵清珵在麟都，做他清闲的世子爷，不懂这些。
可他如今站在望都之上，从上往下，他能看到北周的积弊，能听到北周百姓在哀嚎，这让他如何坐得住。
他站在高台之上，肩上背负着麟王府的冤屈，目光所及之处是已为猪狗的北周百姓，天地不仁，君王不仁，这世道早乱套了。
“改而不革，是为改革。”
赵清珵的话消散在了戈壁滩呼啸而过的狂风之中，但却留在了李聿心上。
他的眉心微皱，“润鹤，你如今在望都根基未稳，轻易参与朝政，只怕徒生事端。”
赵清珵微微笑道：“我心中有数。”
“我如今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光是一个三大营，料理起来就需要些功夫。”
李聿点点头，“是了，三大营里的那些人，按照我来看，一个都不需要留，趁早打发点一了百了。”
赵清珵一脸无奈，失笑道：“人都打发了，我用什么？”
他摊了摊手，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难不成让我守着三千营，一块喝西北风么？”
“三大营中也不是全然废物，当日逗留宁州，长公主便与我联手肃清了三千营，如今留在宁州等我的于勐就是可用之人，我自然是要将三大营中像于勐这样的人挖出来，物尽其用才是正道，哪儿像你那样，统统打发走？”
李聿耸了耸肩，“我们军营之中，只能留下心腹，但凡心思不干净的，半只脚也踏不进大帐之中。”
“水至清则无鱼，少将军，当官和打战，可不一样啊。”
“沙场之上杀人见血，比的是谁的刀更快，”赵清珵的脊背挺得笔直，站在戈壁之上，就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无比锋利，“望都朝堂尔虞我诈，比的是谁的刀更多。”
“不管什么刀，只要能够替我杀人，那就是好刀。”
因为这一行已经耽搁了太久，赵清珵等不及彻底养好手伤，便准备启程回望都了。
离开那日李聿亲去送他，两人一路出了密西交战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李聿不放心，他甚至想跟着赵清珵一路去宁州。
“听霍大帅说，辽东那边前几日就来了信询问你的下落，你也该收拾收拾回辽东去了，李聿，你我都该回到各自的天地。”
赵清珵的神情平淡，他坐在马上，一身白衣从容而又冷寂，越往望都走，李聿就觉得赵清珵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当他伸手的时候，却只能看到赵清珵策马往远方狂奔而去。
只剩下天地间一道白茫茫的身影。
那道身影越远，李聿就觉得心里越空虚。
就好似此前与赵清珵经历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甚至都不敢喊一句‘润鹤’。
因为李聿知道，策马远去的赵清珵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赵清珵从来都是这般，他义无反顾地走在自己选定的那条路上，便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
李聿残忍地剖析着赵清珵，只觉出了一嘴苦涩。
就在李聿打马准备回密西大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原本应该消失在远方的赵清珵裹挟着尘沙，因为剧烈奔驰而面色微红地停留在了李聿跟前，他喘着气，缓缓问道：“李聿，我这马骑得不快，你答应过要从辽东替我挑一匹好马赠予我，你别忘了。”
赵清珵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李聿。
李聿有些呆住了。
他早已做好了这个人一去不返的准备。
可当他又骑着马、恍若从天而降的时候，李聿只觉得这才是梦吧。
天边的云和雾都变得浩渺了起来，层层叠叠地往后退去，只剩下密西辽阔湛蓝的蓝天与灼热的烈阳，这是李聿封存在脑海中的回忆。
他带着这一分隐秘的期盼与欢喜回了辽东。
他想，无论前方有多艰险，无论真相有多难以接受，他都能坚持下去。
只为了下次再与赵清珵相见时，能够重新见到赵清珵期待而又澄澈的笑容。
如果是这件事本事有什么意义的话，李聿想，与赵清珵相见，就是最大的意义。
从望都出发，是暮春时节，如今再回去，不过短短半月，沿途便已经是夏花烂漫，盛夏已至。
赵清珵带着三千营的人回望都复命，其中秦立被他留在了宁州，交给了赵沐霖处理，在他前往鞑靼这些日子里，据说被关在宁州大牢中的秦立因为受不了折辱，咬舌自尽了。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三千营内人人自危。
彼时赵清珵还在格桑草原，先回到宁州的于勐作风果断，一手将意图闹事的秦立同党全都关了起来，他又与那些正在观望的三千营将士进行谈话，恩威之下，不过短短几日，于勐就替赵清珵将三千营清理的干干净净。
等赵清珵回到宁州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充满恭敬，俨然一副效忠新主的势头。
其中更以杨金宝最甚，在赵清珵回来后，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赵清珵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杨金宝。
然在回程路上杨金宝格外谄媚，姿态摆得比于勐还要低，赵清珵好似就被杨金宝的殷勤迷了眼。
大有一副重视杨金宝甚过于勐的意思。
路上赵清珵带领着三千营歇于驿站，夜半时分，他叫来了于勐。
于勐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清珵跟前，彼时赵清珵正在喝药，见着人来了，只是掀了掀眼皮，并未多说话。
一碗药的功夫不长，但就是磨人。
赵清珵端着淡漠的姿态故意晾着于勐，喝完药后，他就见站在那的于勐依旧身形笔直，神情一如既往，没有露出半分难堪或者着急，他轻飘飘地望了过去，眼中带着一分打量，于勐也没有露出惊恐。
“你聪明，猜一猜今日我为何找你过来。”
赵清珵终于发话了。
他将喝干净了的碗放在桌上，稳稳当当的瓷碗一如此刻的赵清珵，稳坐提督之位，看手底下人大鱼吃小鱼。
于勐沉默片刻，轻声道：“提督大人从密西回来，这一趟想来经历了不少。”
“本官是经历了不少，我瞧着三千营也经历了不少。”
“大人此话，卑职不敢妄言。”
“有什么不好妄言的，既然都做了，那就说来听听吧，三千营的人调动了不少，本官不在，自然需要有人做本官的眼睛和耳朵，本官未曾怪你，你照实说就是。”赵清珵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他的气质冷冽，眉眼间但凡没了笑意，那便只剩下了令人臣服的凛冽。
于勐垂着眼皮，不知为何，明明坐在他跟前的赵清珵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提督，但此时此刻，于勐就是不敢放肆。
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他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仔细斟酌后才说出口，“回大人话，卑职只是觉得，三千营人多口杂，大人慈悲想要给秦立同党活路，卑职没有大人的远见，只想替大人肃清手下。”
赵清珵在于勐说完这话后，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可知我为何给了杨金宝一条活路，他与你和秦立同为统领，如今秦立已死，杨金宝若命丧于密西，三千营便再没人能高过你，我留了杨金宝一条命，让他继续在你跟前耀武扬威，你可曾有怨恨？”
“下官不敢。”
“不敢？”赵清珵笑了笑，“不敢，那就是有了。”
于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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