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赵清珵是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的。
入眼是阴暗潮湿的山洞，青石板上滴滴答答水珠流淌。
他侧躺在石块上，睁眼只能看见一道阴影笼在身前，忽明忽暗的光从洞口洒进来，将覆在头顶的阴影拉得更长了。
“别乱动，我把你肩上的箭拔出来了，找了点草药给你止血。”
李聿说话的功夫，随手从衣摆上撕下了一块布，缠在了赵清珵伤口处。
火辣辣的痛意从四肢百骸袭来，赵清珵只觉得他动一动指尖都疼得慌。
李聿的指尖滚烫，替赵清珵包扎好伤口后，顺带着替他揉着腰腹，“方才你撞到了树干，这里全都淤青了。”李聿边揉着赵清珵的腰，边解释。
“你受伤了吗？”赵清珵想翻身，被李聿按住了。
“没。”
山洞内光阴昏暗，赵清珵的嗓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估摸着快到酉时了。”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赵清珵先开口，主动说道：“赵昀如果真的想杀我，绝对不会只在林子安排一些绊马索，他肯定还有后手。”
“今日进山围猎，按照往年惯例，一般进了山，没有两三天不会出山……”
李聿话音才落，赵清珵就接上了他的话头：“所以三天之内，我们的消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赵清珵拢着衣裳，缓缓坐直了，晚霞幽微，他一般隐匿于昏暗之中，另一半脸上缀着昏黄的霞光，他的神情无奈，“李聿，抱歉，我又将你牵扯进危局之中了。”
他的苦涩来源于对李聿的歉疚，但在他沉寂的眼眸中，李聿看不到半分惊讶。
李聿刚想开口质问，就见赵清珵抬手，打断了李聿的话。
“我来说。”
“我有想过赵昀会动手，但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李聿，你知道的，我想在望都有一条活路，必定要走这一遭。”
赵清珵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其实在你把我从宫里救出来之前，内阁已经动过手了，我从刑部侍郎方邈手中拿过毒药，在你救我之前，内阁就给我指过一条路，以死谢罪。”
“但我没死成，皇后把我从刑部带了出来。”
“但这又如何，皇后能把我从刑部带出来，却无法从陛下手中替我求得一条活路，所以我又去了明德殿，受了廷杖之刑。”
说到这里，赵清珵就看到李聿的眸光越发晦暗，他微微一笑，“听不下去了？可这只是开始啊。”
说这话时的赵清珵仿佛有些认命。
他语气充满自嘲，但就在下一刻，他压低了声音，目光变得偏执倔强，“可我不认命，我从内阁、从皇后、从陛下手里捡回来一条命，谁都想杀我，我认了，可他赵昀算什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不是我，辽东密信案他永远也摘不干净，就凭他也想杀我，他怎么配。”
赵清珵的一双眼眸被昏黄的霞光剪成了两段。
一半在光影之下，明亮干净。
一半在昏暗中，瞧不清善恶。
他纤细的手腕抓着李聿，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赵昀杀不了我，来日便是我杀了他。”
是了，这才是赵清珵。
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他分善恶，辨是非，但这不是让旁人肆意凌辱他的原因。
“李聿，我说过无数次了，让你离我远点，你不听。”赵清珵神色阴狠，他攥着李聿的衣襟，直着上半身，神情发狠，“那我如今告诉你，我就是一个满心算计的小人，我把我自己也算计到这场杀局之中，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日我没死，来日死的便是赵昀。望都这片天，我总有一天会掀破！还有辽东，李聿，你以为辽东就很干净吗？我告诉你，望都不干净，你老子的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辽东和望都一丘之貉，你可怜我被困望都不得自由，笑话！”
“李聿，你不如低头看看自己的处境，你先可怜你自己吧！”
赵清珵把自己拨开，完完整整地袒露在李聿面前。
他的心机，他的恶毒，他的算计和谋划，只为了搅浑望都这一番天地。
他才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做君子有什么用！
他爹一辈子爱民如子，忠君报国，到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君不君臣不臣，人不人鬼不鬼。
“李聿，你想帮我，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帮我在望都搅弄风云，扪心自问你当真愿意吗？”
赵清珵感受着李聿的沉默。
片刻后，他失神低笑，“你走吧。”
“你又救我一回，就当我做个好人报答你，告诉你一件事——”
他望着李聿沉默的背影，轻声道：“我爹追着鞑靼人的踪迹，带着细柳营一路去了风阙关，鞑靼人的踪迹是在风阙关消失的，风阙关是你们辽东关隘重地，鞑靼人能够在风阙关随意出入，这其中辽东在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你若是好奇，尽情查探。”
赵清珵质疑的是辽东，李聿怎么会信。
他双拳紧握，一字一句艰难开口：“赵清珵，你每一句话都心机算尽，我凭什么相信你所言为真？”
“呵呵。”
赵清珵神情讽刺，李聿回头，那双向来桀骜的眉眼写满了茫然。
“李聿，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
赵清珵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聿，眼中尽是坦荡，“你若是对我的话没有半分怀疑，此刻又怎会犹豫愤怒呢？”
赵清珵是天生的政客。
他甚至只凭借一条舌头，就能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不过短短半个月，赵清珵就从富贵无忧的麟王世子蜕变成了在望都能够游刃有余分辨时局的政客，站在高位难，坐稳高位难，但最难的却是尽管身居高位，依旧能拥有拨开云雾看清时局的能力。
赵清珵是无师自通的政治大家。
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学过帝王之书。
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御人者人恒御之，没有人能够完全地掌控一个人，在掌握无上的权利之前，他需要做的就只有蛰伏，然后学会如何平衡这个朝堂。
他想，他终归是对不起李聿的。
这是他在望都唯一知己，但在此时此刻，却成为了他棋盘上的第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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