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洞庭湖底,水族王宫。
云涯坐在桌案前,正捧着一碟子芙云糕吃得津津有味,身后的侍从见自家少主这幅模样连连长吁短叹,将少年随手扔在地上的佩剑捡起来双手奉上,劝道:“少主,快练剑吧。”
云涯睨了他一眼,索性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急什么,让我吃完这盘,剑又不会跑了去,什么时候练不是练。”
那小侍急得脸都快垮了:“少主!你忘了公主叮嘱过你什么了吗?她回来可是要检查你的剑术的。”
云涯懒得理他,洞庭水域突现异动,阿姐又出门查探去了,想必是那风妖作祟,那就一时半会回不来,慌什么?
耳边的碎碎念直念叨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云涯端过桌上的碟子起身就往王宫外跑。
他如今正好两千九百九十九岁,若按洞庭水族的年龄计算,过完今年就该行成年礼了。少年生得墨发乌瞳,长腿一迈便让身后的小侍追得哭天抢地,以为这次少主又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出王宫去玩了,谁知今日他没追几步,便撞上了少年坚实的后背。
王宫外,一袭碧绿罗裙的云汐公主正缓步走来。
她身侧跟着位眉目如画的蓝衫男子,男子的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捧着糕点的云涯对上姐姐沉下来的眉眼,忍不住就要落荒而逃,他唇瓣嗫嚅着。
“阿、阿姐,我……”忽而话音一顿,云涯目光愣愣地看向那陌生男人怀中的少女,怔住几秒,才抬眸看向云汐,”阿姐,她是谁?“
“他叫桑佑,是墨河水族的少主。”
哦……
云涯快步跟在二人身后,高大的身子一歪凑到云汐耳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神色显得有些不自在。
“阿姐,我是说……那个姑娘。”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飘到一袭白衣的少女身上。
她闭着眼,长睫似鸦羽覆下一层阴翳,蹙着眉靠在男人怀里的模样……好像只小兔子。
“不知。”云汐摇头。
“哦。”
云涯有些失落,不觉间慢了二人一步。
他停在原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尖。
他,好像一见钟情了。
在即将成年的这一年。
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
云涯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在意起了旁边那个大活人。
桑佑,墨河少主?
双眸猛地睁大,他不可置信地往那人的背影瞧了一眼,而后头一歪,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惊叹出声。
“墨河?!”
“那不就是我姐夫了???”
*
沉入混沌的意识不断拉扯,叶冰裳的掌心触碰到温暖的热源,她能感觉到有人正握着她的手,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是桑佑。
可大脑似乎被古怪的咒语捆缚住,半点挣脱不开,她挣扎无果,便直接放弃决定先睡一觉。再醒来时,眼前是晃动的水波,明亮的光线穿透水幕一经折射越发波光粼粼,像官窑里烧制而成的上好琉璃盏。
她眼皮动了动,看见男子的背影。
桑佑的身侧站着位女子,冰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望见她纤弱的后背。
此刻,她正柔声安抚略显焦躁的桑佑。
冰裳的唇动了动,低低喊了一声桑佑,这一出声,她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她的声音太低,被碧衣女子“少主不必担心”的话语声盖过。
少主?谁是少主?
冰裳抿了抿唇,正欲再喊,却被一声清朗的少年音打断。
“阿姐!她醒了!”那声音里透着几分激动,似是主人也察觉到不妥,再开口时其中的雀跃已压低了几分,“……叶姑娘醒了。”
桑佑焦急的脸映入眼帘,紧张地探查她的状况,冰裳弯唇笑了笑,回应他连珠炮似的询问。直到被人扶起来靠在榻上,叶冰裳这才看清眼前女子的容颜。
她朱唇皓齿、眉目间却带着一丝愁苦,气质清雅淡然,宛如漂浮于湖水中央的一叶睡莲。
见冰裳望过来,女子勾唇浅笑:“叶姑娘,感觉身体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冰裳摇头,抓住桑佑的袖子,问他。
“这位是……”
“这是洞庭水族的公主,云汐,她的父亲闭关不出,现如今是云汐公主代掌洞庭水域大小事务。”桑佑补了一句,“哦对,是她救了我们。”
这话说得很有歧义,冰裳下山没多久压根没想到有人能用这种春秋笔法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这水族公主击退了风妖救下了二人,如若不然她这唯一的战力昏迷不醒,凭桑佑那个修为低下的小蚌妖,两人现在怕是已经在奈何桥边捧着孟婆汤碰杯了。
她颔首道谢,动作间不慎拉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少女一阵龇牙咧嘴。
桑佑急急握住她的手让她疼了就掐自己,冰裳攥紧他的手暗暗吸了几口凉气才生生压下那股疼痛,接过云汐递来的铜镜,少女秀眉一皱,看着脖子上一圈狰狞的红痕痛骂出声。
“呸,这个风妖,下手真黑!看我下次碰到不收了它关进锁妖囊,送它和里面的刺头去对打!”她将铜镜归还给云汐,又道了一遍谢,“多谢云汐公主救命之恩。”
云汐摇头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毕竟,把人捞上船带回王宫上药……
应当,算不得救命之恩吧。
桑佑心虚地摸了摸脖子,拿过托盘上的布巾就要为冰裳换药。
她本想推拒,然而那千丝线缠了她脖颈一周,就算照着铜镜能顾及到前面,后面也需要人帮忙,便躲个懒直接交给桑佑了,男人的指尖覆着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的伤处。
有点疼。
也有点热。
云涯站在阿姐后面眼巴巴看着这一幕,他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瞟,莫名觉得有点不对。
他的姐夫正温柔地在给他一眼万年的心上人上药,他的姐姐也并未阻止,眉眼低垂站在一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云涯探着脑袋又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少女,幽怨的视线移到男人的手上……
这种好事,能不能换他来?
哦,叶姑娘现在还不认识他。
气氛诡异地静了下来,冰裳觉得有些不自在,皱着鼻子问了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云涯终于寻到机会,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我叫云涯,是这里的少主,她是我阿姐。”
少女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身上,眼前的少年郎乌发黑瞳,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束于脑后,一身黑衣劲装,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冷冽而又锋芒毕露。
是和桑佑完全不同类型的俊俏。
冰裳冲他弯唇一笑,正暗叹这样的人放到京城怕是不知道要祸害多少高门贵女,却见那直勾勾盯着她的少年——
脸红了。
桑佑眼神不善地回身看了云涯一眼,可这傻孩子完全没反应,只觉得方才那一笑让他的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他有些激动,拿过一旁的布带就要上前,红着脸支支吾吾。
“叶、叶姑娘,我学过些浅陋医术,让我为你包扎可好?”
冰裳张了张唇,还未回话,少年手中的布条就被桑佑抽走,他不动声色地挡住云涯,低声道:“既然浅陋,就不要出来显摆了,还是我来吧。”
气氛又凝滞了,一向叽叽喳喳的小蚌妖此刻也不说话,冰裳受不了这种尴尬氛围,她扯了扯桑佑的袖子。将最后一截布带缠好,桑佑抬起头对上少女清澈的双眸,片刻后,他垂下眼问:“怎么了?”
“……我有点饿了。”
像他这种妖怪不吃东西倒也无事,可凡人修士却不行。
尤其是贪嘴的凡人修士。
云汐笑了一下,说已经让王宫的人下去准备了,等会就好。桑佑左看右看一通打量,最后眼神定在云涯手里捧着的半盘芙云糕上,一伸手抢了过来。
“云涯少主,先借用一下,实在抱歉。”
“无事无事,我那儿还有很多,都是阿姐给我做的,叶姑娘要是不够吃我那里还有……”
云涯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觉得她吃起东西来,更像只兔子了。
恰逢下属过来汇报事务,云汐含笑让二人先行休息,一会摆好了宴席便叫人来请,说罢起身告辞,云涯也不便久留,跟着阿姐退出去之前,他回首望去。
男子用袖子亲昵地蹭去她唇角的糕点屑,指腹带过她饱满的唇瓣,少女却毫无所觉,正吃得开心。
云涯忽然很想说一句,叶姑娘只是伤了脖子,她的手还好好的,她可以自己来的!
而且,桑佑不是他的姐夫吗?
有这种好事,换他来行不行?
*
二人走后,桑佑将冰裳递过来的碟子搁置一旁,问道:“好吃吗?”
“好吃。”
他笑起来:“这东西我们家的厨娘也会做,到时候我带你去吃个够,如何?”
看着笑容灿烂的小蚌妖冰裳越发觉得他不怀好意,果断拒绝。
“你没听到吗?这是云汐姑娘亲手做的,要说好吃,也是因为云汐姑娘手艺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桑佑凑过来,眨巴着眼:“我可以去跟云姑娘学,做给你吃。”
“……你看起来不大聪明,应当学不会。”
“谁说的!我在厨艺上很有天分的!”
小蚌妖不服!
冰裳却没理他,她看着桑佑一会端茶一会掖被子的忙碌身影,眼珠一转,低低叫了他一声。
“小蚌妖,你过来,问你个事儿……”
少女咬着唇,似乎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桑佑耐心等了她半晌,才见她终于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
“你说是那云汐公主救了我们……救命之恩,你这次不会又对人家以身相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