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你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在魔族睡上一夜。

　　实在是这一日劳心劳神，是以在跟仲尹说着话的时候，你就没忍住嘴边的两个哈欠，仲尹抽了抽嘴角，给你划了间附近的屋子，让你暂歇一夜。

　　你吹了个哨唤来毕方，他正等得焦急，见你不仅没事，反倒稳当当坐在一个宽敞舒服的院落中，不由得佩服你谈判的好本事。

　　你没告诉毕方自己答应仲尹的事，只胡乱扯了个由头，说离镜的事已了，自己接下来预备去九重天玩几日。

　　毕方点点头，估摸着九重天总该没什么危险，便说要回西山去寻折颜托他找的药材，连夜走了。

　　大约是有些认床，如此劳累了一整日，你竟还有精神头做了个不大愉快的梦。

　　梦里一只赤身金羽的凤凰自玄炎湖底破水而出，在玄之魔族的上空翩然翱翔，通身的金光将整个南荒照得亮如白昼。你在岸边傻傻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那只凤凰好像看见了你，长啸一声，朝你直扑而来，赤金色的瞳里盛着滔滔怒火。你动弹不得，法术也施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的利爪朝你划去。

　　下意识闭眼之前，你看见有一人立于岸边，冷眼瞧着这一切，猎猎冷风将他的衣袍高高扬起，你瞧不清楚他，却感到恐惧的情绪刹那间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入骨的绝望。远处，似有袅袅琴音悠长，赤雨漫天，卷着桃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那人的肩上。

　　惊醒时已是晌午，外头阴沉沉的，想来是个雨天。你一摸身上湿漉漉全是冷汗，实在腻得很，想着先寻个湖洗洗再去找仲尹。

　　离你住的院子不远处便是玄炎湖，昨夜的梦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你却还记得这湖畔落下的绵绵赤雨，与今日这样的天气相衬，竟是有些相像。

　　但毕竟你不是个太迷信梦魇的神仙，况且异乡异客的，你也不好去麻烦人家仲尹再替你寻个地方洗澡。左右这里无人，你也就是过过水，不如借此机会再下去看看。

　　玄炎湖真真是块宝地，身上泡得实在舒服，你泡足了劲，才舍得抖抖腿去寻昨日的入口。

　　虽是阴天，但白日里还是较夜晚看得清楚不少，你走到那结界边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婢女装扮的人在做简单的洒扫。

　　这魔族的秘境也忒开放了，结界铺得这么厚，结果怎么谁都能进来？

　　听见你进来的动静，那小婢女惊慌失措地回头，你想自己大约来的不是时候，吓着了人家，刚想说明来意，就见那小婢女扑倒在地，一句话不说，抖得浑身筛糠。

　　你矮了身子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表情，欲将她扶起来，却见你伸一寸手她便退两寸，就这么往前进了五六寸，你也没扶住她。

白谣你有些尴尬，只好停了，对着她干笑道：“那个……既然你不需要我扶，那便自便吧。我受你们魔君所托办些事情，瞧一眼就走。”

　　那个小婢女却一副没听到的模样，低头跪着，你觉得有些无趣，便也不再管她，越过结界看了一眼那睡在冰棺中的女子。

　　这张美人的脸白日里看着比昨夜还要惨白不少，隐约能看见青黑色的血管浮在皮肤下面，手指和脚趾尖绕了几丝若隐若现的黑线，看来仲尹说玄晶冰棺就快要保不住她仙体并非虚言。

　　离开洞口的时候，那个婢女依旧跪着，你望了她一眼，她始终没有抬头。

　　踏着温泉出去的时候，你突然想到向来保存仙体要找极寒之地，越寒冷越好。专供九重天皇族入葬的无妄海就是在三十六天极寒之处，但却不知为何仲尹选了玄炎湖这样一汪温泉来存他妹妹的仙体。

　　心中存了这个疑问，去丹棘宫同仲尹道别的时候，你便抱着友善的态度问了问，本意只是想建议他替妹妹重新选个住处好生护着仙体，却没想到这一问，他竟很是慷慨地同你讲了一桩他们魔族的秘辛。

　　原来这仲尹魔君和他妹妹倾越都不是少绾女君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宇宙洪荒之时，少绾从魔族供着的一颗凤凰蛋中爬出来，被当时的魔君姜庆送到水沼泽学宫。后来父神身归混沌，五族大战，时重伤的少绾为了保魔族上下，需要另寻一只凤凰，将承载着凤族魔性的凤凰骨借来一用。可惜凤凰一族不像九重天上的龙族一样子嗣绵延，那时天上地下只有少绾和折颜两只凤凰，要找凤凰骨，要么就得找折颜借一副，要么就得找折颜生一只。

　　听到这儿的时候，你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来一趟魔族，竟还晓得了折颜这样的一段风月过往，你有些兴奋得得意忘形。

仲尹瞥你一眼，你才想起来人家正说着自家正经严肃的魔族史，忙将嘴角用力向下压了压，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虚心问道：

白谣“那后来是借到了还是生到了？”

仲尹“都没有。”

　　据说少绾与墨渊早在水沼泽学宫的时候就看对了眼，自然就没办法再与折颜看对眼，于是这一条路就走不通了。不过听仲尹说，少绾为了阖族安危也不是没想过舍身取义，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没成。

　　你在心里默了默，猜测大约是折颜他怕被墨渊提着一把轩辕剑当场劈死，连夜卷铺盖逃了。

　　不过令少绾感到遗憾的是，另一条路也走不通。

仲尹“凤族体质殊异，身上三魂与七魄是分离的。承着七魄的是身体，叫凤凰骨，浸着魔性；而体内的元丹中，则存着三缕仙魂，故而凤凰一族向来都是半神半魔。这些，你可晓得？”

　　你诚实地摇了摇头，感到既惊诧又稀奇。这些事情你从没有听折颜讲过，你想起来自己负气离开桃林的时候说的话，觉得自己虽然在桃林住了两万余年，实则对折颜他的许多事情并不了解。

　　仲尹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探究，你这两日已经被他这样这样的眼神瞧习惯了，觉得这位仲尹魔君大概有些什么奇怪的癖好，于是也一派坦然地回望着他。

　　他看够了，才收了眼神，接着方才的故事往下讲。

　　原来折颜因是从荒火中涅槃而来的凤凰，元丹受烈火锻炼，是世间最纯净的三魂，有这样的元丹压着，再加上他自出生便养在父神身边，父神将他凤凰骨中的魔性除得干净，于少绾而言，即便折颜愿将凤凰骨借她，于她也没有太大助益。更何况折颜那时早已退隐十里桃林，他身份尴尬，为了避嫌将伏羲琴都埋在昆仑虚下，自然不愿淌这趟浑水。

　　故事兜兜转转，终于落在了今天的主角——仲尹和他同胞妹子倾越身上。

　　当时少绾统领的魔族军队连连失利，就免不了要接见一些亡者家属，以视悲痛与重视。而其中一位将领遗属当时难产，少绾赶到的时候，她已撒手人寰，留下一双儿女，其中这个女儿还是个死胎。

　　这时少绾才发现，这个女娃娃之所以是死胎，正是因为她不知怎的承了一身凤凰骨，却没有盛着三魂的元丹。

　　于是，少绾便抽了自己的一魂，给倾越做了个“元丹”，又领着着这两个娃娃，当着全族人的面拜过天地八荒，将他们二人认做弟弟妹妹。也正是因为凤族体质特殊，少了一魂两魂竟也能活，只不过这倾越从小体质较常人弱些罢了。

　　这时五族已大战了十万余年，就快要接近尾声了，人、鬼、妖三族早已退出战场，而倾越长到两千岁，那一魂才堪堪稳固，就要被抽了七魄凤凰骨，助少绾上战场同天族决战。

　　因凤凰骨是天下至魔之物，少绾又在自己的元丹中抽了一缕仙魂给倾越，少不得就难以压制两副凤凰骨的魔性。那时因着墨渊的缘故，少绾同姜庆又有些矛盾；而作为一位女魔君，又免不了同墨渊有些矛盾。总之一番惊天动地的纠葛、一场血流漂杵的战争后，姜庆被墨渊一剑斩杀，少绾以身合道，天地为之变色了数十万年的五族之战，终以天族的全胜落幕。

　　到最后，他还没有忘了回答你一开始的问题，倾越体质特殊，要使仙体不腐，必得封在玄晶冰棺中，但凤凰身又喜热喜火，故又只好将冰棺并她一起存在玄炎湖底，受着冰火两重天的将养。

　　仲尹故事讲得精彩，你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叹了又叹。原来那冰棺里的美人竟是这样的出身……年幼失怙，还险些没命来到这世间，方一出生便被当做一个放着武器的罐子，随时准备着为了阖族献祭……你自小在青丘倍受父母兄长的宠爱，即便阿爹阿娘不大靠谱，你也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听到这样苦命的过往，实在是唏嘘不已。

仲尹仲尹冷冷地瞟你一眼，不屑道：“你大可不必来同情我们，若没有姐姐，我与倾越早不知身在何处了。抽凤凰骨的过程虽巨痛无比，但用完只要归还回来，也并不伤身。姐姐办事周全，即便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不忘将此事办妥。她……灰飞烟灭几日后，倾越的七魄回归，她便醒了。”

白谣你扬起声调“哦”了一声，奇道：“那令妹怎的如今又……又躺了？”

仲尹他把玩起手边一把白绸为底，水墨丹青的折扇，盯着你道：“上仙今日可是到我宫中听故事来了？”

白谣你又惊奇道：“魔君同我说了这么久，竟不是想同我讲令妹何以‘躺了’的故事么？”

　　他好似不经意地将手上的扇子转了转，随意地将扇子节节展开，一幅黑白的水墨丹青便展开在你眼前。画上是熟悉的玄炎湖，远处，一只凤凰翱翔天际，湖水飘飘摇摇，仿佛有狂风大作，漫天细雨似针绵绵落下。

　　你愣了一愣。

　　你正瞧得入神，他却“哗”一声将扇子收了，往桌沿上轻轻一磕，竟朝着你笑了……

　　其实仲尹生了一双桃花眼，唇红齿白再加一身白袍，乍一看上去是很和气的模样，只是说起话来凉嗖嗖的，眼神也锐利如刀。这么弯起眼来笑一笑，笑得你直抖三抖。娘嘞，这张脸放在一个魔君身上，实在是忒勾人、忒风流、忒招桃花了！出去晃一圈定要迷死一群小丫头片子。幸而你从小看着四个哥哥那几张脸长大，现在又日日对着长得比他更倜傥俊美的折颜上神，对俊男一物实在称得上见多识广，这才堪堪在他这一笑面前稳住心神。

仲尹“今日同上仙说这些，是因为这些神女早晚要知晓，本君主动同你说了，去九重天的时候也免得你好奇去打听，耽误了正事。至于剩下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笑道，“那便等本君的妹妹醒了，自己说与上仙听吧。”

　　临别之际，仲尹将那把白绸的水墨扇子送给了你，说是见你感兴趣，当作麻烦你跑一趟的谢礼之一。又很是周全地将之前说好要呈给天君的折子盖上玺印交给你，并告诉你，他已经将离镜救醒，丢回昆仑虚山脚了。

　　你不由得在本就十分敬佩的基础上又高看他一眼，不愧是一族之君，办起事来效率又高又稳妥。

　　你这两日一连在外奔波，其实有些累了，本想着赖在魔族歇两日。不过就今天早晨在玄炎湖底看到倾越的情形来看，仲尹大约等不了太久，你也不好意思迟迟不动身，是以同他招呼了一声以后，你只好马不停蹄地往九重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