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尹

你腾着云走的时候，竟无端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悲凉之情。

　　午间从青丘跑去昆仑虚，傍晚再回到桃林，这一日事情太多，心情也是跌宕起伏，现下夜凉如水，云头也冷得慌，你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未过子时，青丘估摸着喜宴未散，若是回去定被你阿娘抓去相亲，那还不如在云头冻死了好些。

　　你觉得自己这五万年实在是混得很差，天上地下除了青丘和桃林竟没什么地方可去。

　　想到桃林，你又不由得悲了悲。手上祭出避水剑，温热的剑柄让你稍安。你想着方才说的话，心里也有些后悔。你一向觉得做仙做事该讲究一个“难得糊涂”，当初你也未必就没看出折颜他有事瞒着你，但想着只要现在一切妥当，就这么一日日糊涂着过便罢了。

　　现在想想，去桃林找他时你虽打着“兴师问罪”的旗号，但也只是想问问，他要铁了心不肯说，你也不能如何。更何况如今得了避水，心思也不大在这上面，至多不过闹两日，再找个台阶将这事揭过去。这般刨根究底，实则不大符合你平日的性子。

　　大概今日从盛着避水剑的那个境中出来你就有些邪行，魂魄都颠了个个儿的感觉历历在目，你下意识地抚着心口顺了口气。

　　其实你平日里还是很讲分寸的，即便是吵架，也不过捡着表面上的东西骂骂街，像这样故意捅刀子的混账话是讲不出口的。大约是这个境里的体验叫你心情有些差，引得你今日口无遮拦了些。

　　这个借口找得甚得你心，你停了胡思乱想，扒着云头想看看走到哪来了，竟看见远处有个七彩斑斓的物什，隐匿在夜里看不大清楚，还没等你定睛瞧上一瞧，毕方就稳稳当当悬停在了你云头边。

　　你一拍脑门，坏了，忘了这茬。

白谣你忙问：“那个翼族人呢？你给送回去了吗？”

毕方毕方大概跟折颜久了，讲起话来也喜欢绕三绕，他偏头看你一眼，问：“你这眼睛是被上神打肿了么？”

　　你尴尬笑笑，要说是倒也没说错，只不过是你凑上去让人打的……

毕方毕方见你不说话，便继续上一个话头：“我按你说的，将他送到那个翼族小公主手上了。不过后来又出了些意外……”

毕方你这一颗刚稳下来的心又悬起来，他继续到：“大概是真的开战在即，翼界各处守卫森严，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敢离得太近，看那人还有些意识，便让他自己施了个法术叫那小公主出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便是翼族二皇子离镜……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同他牵扯上关系了……”

毕方“那小公主心思单纯，千恩万谢地请我进去，我看人也交到手上了，便推托着赶紧走了。”

毕方“才没走多远，竟看见刚才那个魔族人又来了，我忙回过头去找，但那魔族人留了心眼，将离镜牢牢制着，我自是不好插手两族的事，当然也打不过他……不过他倒是也没为难他们，只叫那个小公主去大紫明宫拿什么东西来换他……好像是什么‘玉魂’的……”

白谣毕方这一场戏讲得跌宕起伏，但你现下却没什么心思听他说书，忙问：“那小公主拿来了吗？”

毕方他摇摇头：“等上了许久都未见那小公主来，那离镜本就重伤，我正想着要么干脆拼一拼卷他逃了拉倒，翼族林子那边就浩浩荡荡来了许多军队，为首的便是翼君擎苍。”

　　你松了口气，虽八荒内传说他们父子不合已久，但擎苍他亲儿子被人绑了，于情于理也该来捞一把。

毕方“我看那阵仗，大概也用不上我了，我在那边巴巴地看八卦也不大合适，就打算趁机遁了。”

毕方“哪成想那擎苍竟是来下战书的。说让他尽管带走离镜，到时定让魔族血债血偿云云……我这才晓得，那位居然是玄之魔君，仲尹。”

　　你收了收掉在地上的下巴，这擎苍当真是个狠角色，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亲儿子说牺牲就牺牲，看来这回天族遇上了个大麻烦。

　　至于离镜么……你头疼了一阵。如果去昆仑虚告诉你阿姐，依她护短的性子，情郎有难，怕是不管不顾地就去魔族要人。如今几族之间关系微妙，她顶着天族战神墨渊十七弟子的身份，还是少让她掺合进来。

　　想了想，你还是决定去一趟南荒，左右就是去瞧瞧情况，虽说那个魔君厉害得很，但即便他不肯卖青丘一个面子，以你的水平，实在不行逃命你还是逃得掉的。

　　你怕毕方转头就去告诉折颜，便央他同你一起去，毕方默了片刻，应了。

　　行至南荒上空，你才觉得这一趟带了毕方来实在是很明智，不然依着你这个认路的水平，在云头飞到天亮也找不见玄之魔族。

　　要说这仲尹你也是久仰大名，他这个魔君的身份倒谈不上多著名，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是他有个很有本事的姐姐，传说中魔族的开山祖师爷——少绾女君。

　　至于这位少绾女君，实在是个大人物，可惜早在你出生之前就以身合道灰飞烟灭了，只留下青史上一笔墨迹，这一笔墨迹记载得也很是含糊，不晓得其中有什么隐情。从那以后，魔族一分为七，以玄之魔族为首，实力有强有弱。仲尹虽是少绾的弟弟，表面上是比其他魔君尊贵一些，但魔族尚武，不讲宗亲讲拳头，玄之魔族这么多年占领着宗主之位，可见仲尹这个魔君当的也是有些本事。

　　毕方稳稳当当地停在一汪泉水旁边，并告诉你，沿着这眼泉往东便是玄之魔族的地界，你心中合计一番，觉得还是直接去找仲尹比较好解决，就让毕方在此处等你，你自己去要人。

　　然而毕方也不是只好糊弄的灵兽，说什么也要同你一起去，你只得好言好语地劝他说你此番不是去同人打架，没什么危险。又说万一中的万一被人绑了，绑了一个总好过绑了两个，他还能来将你卷得逃了。

毕方毕方那厢狐疑地将你望着，大概终是觉得你说得有理，便道：“那我就在这处等着，万一有什么事你需得喊我过去。”想了想又不放心道，“你速去速回，我至多等你两柱香的时间，若你还没回来我便去寻你。”

　　你揉了揉额角，只得应了。

　　你从没来过南荒，也不认得路，幸好能沿着这泉水走。越往下走泉水便越急，但周围却还是一片荒芜，半点看不出走到南荒最气派的玄之魔族地界的模样。

　　你走得有些发急，想着是不是毕方指错了路，就看见身边这眼泉汇进了一小片水域，湖面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大概是一汪温泉。

　　你不由得有些好奇，但此刻不是个一探究竟的好时机，只是这片湖上也没个桥，你在南荒又施不出法术，如何过去也是个大问题。

　　在温泉边徘徊了一阵子，正想着要不要唤毕方来驮你过去，就瞧见那清澈见底的湖面下铺的竟不是草荇或石头子儿，而明明白白是个布满了结界的牢狱。

　　这一看看得你一激灵，你方才还想着那仲尹带着离镜回了南荒能丢到哪里去，左右不过是压在某个牢里，真真是天降横福，竟让你给直接撞上了。

　　水里有些暗，你从怀里摸出一颗随身带着的小夜明珠，觉得这温泉暖烘烘的很是舒服，心想这些魔族人也忒仁慈了些，选了个这样舒服的地界来做牢房。

　　双脚触到湖底的时候，你感觉到底下有什么东西陷下去了，周身湿漉漉的感觉顿无，待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你就着夜明珠的光环顾四周，没找着离镜，却瞧见了一副气派的玄晶冰棺。

　　原来这里头却并非是个牢房，从水面上看湖底那厚厚的结界里锁着的，是这么一副冰棺。

　　你想着这一趟大概是白跑了，这里大概是供着魔族什么身份尊贵之人的地方。你抬手摸了摸结界，本想着这样的厚度定是封得严严实实，半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却不料你这随意的一模，竟就直接穿过去了，你大感不解，索性走过去仔细地瞧瞧那冰棺。

　　冰棺里头躺了个女子，虽阖着双眼，脸上也没半分血色，却也瞧得出是个一等一的美人，一身火红的锦衣与她这个苍白的模样不大相称，倒是平添一种诡异的妖娆。

　　你正瞧得入神，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声沉沉的嗓音：

仲尹“又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慌忙回头，看见一身白袍的仲尹在结界跟前站着，死死地盯着你，波澜不惊的脸上显出三分惊诧七分不解。

你想着自己初来南荒，就闯进人家的秘境，实在是太不像样，更何况你这一趟来央他放人，讲求的是一个以和为贵，忙揖了手准备稍表歉意，却见他眯了眼，冷冷问道，

仲尹“你同折颜是什么关系？”

　　这回换你惊呆了，娘嘞，这也能看得出来？你不过在桃林住了堪堪两万来年，脸上便写上了“十里桃林”四个大字了么？

白谣你刚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想到自己本就是来求他卖给你们青丘一个面子的，忙说：“我住在十里桃林。我姓白，叫白谣。”

仲尹他默了默，道：“你是白止的女儿。”

　　你对眼前这个白袍青年直呼你阿爹名讳有几分不爽，转念一想他若是少绾的弟弟，按辈分上来说，你还得叫一声伯伯，只不过对着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蛋，你实在也不好意思给人家叫老了几十万岁，万一这位仲尹魔君是折颜一样的秉性，还不得立刻将你丢出南荒去？

白谣你点了点头，想着还是先道个歉，便揖了揖手道：“魔君见谅，我这个……走到这里头来，实属是个意外……我这就出去，哈哈哈……”

白谣仲尹脸上没什么别的神情，就这么冷冷地将你瞧着，你不由得打了个抖，顶着天大的压力接着道，“那个翼族的二皇子……不知魔君可还用不用得着哇？用不着的话，不若让我带了他走，早早送回翼界，不也免了魔君您一桩麻烦事么呵呵呵……”

　　他没什么感情地开口道：“本君既然捉了他来，定然是有用处，不然折腾这一趟做什么？你三番五次来同本君要人，难不成那翼族的二皇子是你的情郎？”

　　你眉间跳了跳，这个仲尹瞧着一脸冷若冰霜，怎的也有一颗如此八卦的内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算是百口莫辩了，只得先认下这个八卦的主儿，装出一副可怜又羞涩的形容，点了点头，点完觉得还不够真实，又抽抽鼻子试图挤出两颗泪。

　　仲尹依旧站在结界的另一端，夜色浓郁，他一双桃花眼中的神情有些莫测，你隐约听见他“哼”地发出一声冷笑，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你这拙劣的戏码。

　　你正不知是不是该继续演下去，就听他幽幽道：“你既问本君要人，本君总要得些什么好处。估摸着你也听那只毕方说了，本君亲上翼界，要的是他们的传世神器玉魂，你若将这物取来，他自然无虞。”

白谣你听出来他这是要同你做交易，既是如此，你也懒得再装，忙直奔主题道：“魔君亲至，擎苍尚且不肯松口，我若是去了自然更没有半分用处，不如魔君想个什么别的法子？”

仲尹仲尹好似很认同地点点头：“玉魂含在口中，可保仙体不腐，恰巧本君还听说过，九尾狐族的心头血也有此功效，不如就劳烦神女你，每月一碗心头血，万儿八千年地供养着这躺在冰棺里女子吧。”

　　你歪着嘴干笑了两声，心想这曲线救国的代价也忒大了些，这一碗心头血下去，流走的可真真切切就是性命了，这位准姐夫你同他又没什么交情，这……

仲尹“又或者，”仲尹突然朝你走了一步，越过结界，离你仅三寸远，沉沉的压迫扑面而来，你惊了一惊，没有后退，却下意识紧了紧袖中的避水剑。

仲尹“九重天上清境中盛着本君妹妹的三魂，你去将它们带回这玄炎湖底，三魂七魄归位，本君妹妹醒了，自是用不着什么玉魂。”

　　原来这玄晶冰棺中躺的竟是仲尹的妹妹？少绾女君这一辈还真是人丁兴旺。

白谣你抬头迎上他的眼睛，想都没想地拒绝道：“那绝无可能。魔君来头如此之大，妹妹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若是我私自从九重天带回令妹的三魂，万一引出个天下大乱六界涂炭，这个雷倒不知是在下来扛还是魔君来扛？”

仲尹仲尹听了你的话，又是一声冷笑：“你倒是谨慎。不过你放心，本君的妹妹不是什么大魔头，三魂在上清境也不是被锁了，而是在那里将养着。你若不放心，我上书禀明天君准了此事就是。”

白谣你狐疑到：“既是如此，你自己去将其带回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寻什么玉魂？”

　　他眸色深深地朝你笼罩下来，盯得你很是不适，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好奇，他瞧着你的目光中总带着一丝探究，仿佛一眼就要将你看穿，让你想起小时候在狐狸洞中，隐瞒学堂考试成绩时，阿娘看你的眼神。

仲尹良久，你似乎听见他隐隐叹息了一声：“我自然是试过了，只不过她的三魂不肯同我回来。”

白谣“那我……”

仲尹“你不一样。”

　　你心中千回百转了一遍自己前世今生有什么时刻同这位玄之魔族的公主扯上过关系，你这个“不一样”究竟是不一样在哪？

仲尹“就当本君赌一局吧，”仲尹转过身背对着你，“本君答应小殿下，不论最终是否带回了她的三魂，离镜定然无恙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