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

好香……

　　是桃花香……

　　这是……十里桃林？

　　你眼睛还未睁开，嗅觉却先一步苏醒。

　　湿润又厚重的泥土气息混着桃花香扑鼻而来。

　　竟是十里桃林难得的雨天。

白浅“阿谣？”

　　谁在叫你？

白浅“阿谣你醒了？”

　　那人的语调轻柔，却又带着一丝哭腔。

　　你仿佛被她的语调牵引，缓缓睁眼。

　　果然是在十里桃林，你住的屋子里。

　　窗外雨落得很急，有凉爽又清香的风吹过来。你伸了伸手脚，浑身舒坦，好像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午觉后醒来。

　　当然……也是有些不大平常……

　　阿姐在你床前，双眼通红，看见你醒了，扑上来抱住你，呜咽着又要掉泪。

白谣你懵着回抱住她，问：“这又是做什么？”

白浅你阿姐只是哽咽着道：“阿谣，你这回若是有个好歹，阿姐就是把自己砍了也要去陪你了……”

　　好歹？大约是睡得有些糊涂，你窝在阿姐的怀里，回想着醒来之前发生的事。

　　（回忆）

　　你是青丘狐帝白止的夭女，名唤白谣，上头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排行第六。

　　青丘九尾狐是上古神族，生来便是仙胎，且均生得容貌妍丽。你是狐帝之女，仔细算算还能沾上“皇室”两个字，也算得上是顶会投胎。

　　不过这幸运中的不幸在于，青丘统领西北、西南、东北、东南与东荒五荒之地，这五荒的帝君之位，分别由你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承袭去了。

　　因此，每每提起你哥哥姐姐们的身份，都是很有面子的“青丘帝君”与“青丘女帝”。你阿兄阿姐们也的的确确仗着这些身份，从小上天下地的行了不少祸事。

　　轮到你时，这五荒便恰巧无地可分了。青丘上下就只勉强称你一个“小殿下”。在青丘自然有你的地位，但在气势上与阶品上着实低了一大截。

　　为此，你深感生不逢时。

　　青丘一族通常长到两万岁，有封地的就到自己的封地去开府建衙，没有封地的也承袭自己父辈的阶品封个号，到地方上去任职了。

　　而你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只好像小时候一样，依旧待在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里。

　　青丘虽然对小辈们都是放养，但在阿爹阿娘在旁边拘着，你总不好太过头。

　　大约是你生性有些要强，又或许是狐狸洞中生活无聊，居然还养得你比哥哥姐姐们都静得下来些。学堂的考核你年年都是拔尖的，在修炼上亦很是上进。

　　这样的“拔尖”与“上进”，在你们青丘算得上是个很难得的品质。

　　学堂里的同窗都觉得打坐修炼甚是枯燥，只有你觉得修炼时就仿佛大梦一场，好像总会梦到些比话本子还精彩绝伦的故事，醒来虽总也记不住方才的故事情节，但却神清气爽，实在找不到不爱的理由。

　　你阿娘常说你修炼比同龄人快不少，并赞叹你会成为这一辈青丘在学业和法术上的楷模。

　　因着这个“楷模”，你阿姐和四哥常常感叹，在你的大好年华里错过了不少爬树摸鱼的愉悦时光。

　　如是长到三万岁，你终于忍受不了待在阿爹阿娘狐狸洞中当个多余的人，以及阿姐见面就对你“三万余岁还未断奶”的嘲笑。是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卷起铺盖搬了出去。

　　但你这个“离家出走”也是离得很没有骨气。

　　只恨你从小不离青丘，四海八荒也没交到过什么方便长期借宿的朋友。于是你只好出走到了你阿爹阿娘阿兄阿姐用狐狸爪子都能想到的地方。

　　十里桃林。

　　你风尘仆仆跑来十里桃林的那个晚上，作息通常都十分规律的折颜竟还没睡，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支着下巴在开得正盛的桃树下琢磨一盘棋，同桃花一色的粉红衣摆翩翩然铺开在地。

　　你披星戴月而来，远远见到他的身影。折颜却未在低头看棋，好像早知你来，只是有些许恍惚地将你望着。夜色浓郁，你瞧不大清楚他的神情，只听见沉默过后清风乍起，簌簌的桃花落在遥遥相望的两人之间。

　　你不知折颜为何是这样无甚反应的形容，自己从前也不是没有来桃林小住过，你有些心虚地想，这十里桃林空着的屋子这么多，他大约还不至于小气到不愿收留你吧？

　　你刚想开口，便听他的声音和在晚风里，有些飘缈地吹来。

折颜“阿谣，你回来了。”

　　你愣了神，不知何意，仿佛有不知哪里生发出来的情绪裹挟着你，让你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来之前想好撒泼打滚的说辞卡在嘴边，一句也出不了口。

　　不知走神了多久，风敲树的声音已静，只有绕林而过的启竹溪水叮咚作响，你才又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遥遥传来。

　　一子落下。

　　眼前人正低头下着棋，又复一派闲适随意、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刚才如水般深沉的目光从未出现在他眼中，只是桃花香气太过浓郁，熏得你有些醉了。

折颜折颜又落一子：“你以前来这儿常住的那间我放酒了，你就住我隔壁那间竹屋，这时节也快夏了，那儿凉快些。”

白谣你试探着问道：“唔……冬天恐怕是会冷吧？”

　　看来料事如神的折颜也没有料到你九曲回肠的委屈，以为你只是来小住一阵子。

　　未想到折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起身一挥袖子收了棋盘，袖口抖落下几瓣花来。

折颜“噢，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跟我来吧。”

　　于是你就顺理成章地在十里桃林住下了。

　　折颜此人，是个在外人面前装作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很接地气的神仙。

　　他春日里翻翻土，夏日里酿酿酒，秋日里收收菜，冬日里下下棋。作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的老凤凰，折颜他最有多的就是时间。故而调香酿酒写书下棋，无一不被他慢悠悠做得很风雅。

　　四海八荒递过来的帖子他一律不接，闲事他一律不管。他不问世事，不挂阶品。但天上地下的神仙如果哪日有幸一睹他的风采，都要连连拜倒，尊称一句折颜上神。

　　但是连连拜倒的神仙们大概不会想到，不问世事的折颜上神在十里桃林闲来一般都编写《上古风流史》《远古神祇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之流的书籍。有时为追求完美，还要提两壶桃花醉去找你那最擅丹青的二哥来给他的新书添一幅插图。

　　这四海八荒里，你从未见过比他无聊又比他有趣的神仙。

　　你住到桃林后，折颜有了一个忠实的读者，又有了一个八卦考证的对象，是以你猜他大约很欢迎你，竟然很放得下身段地日日给你做你最爱的桃花糕吃。

　　于是你住得更加心安理得，丝毫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一派把桃林当自己地盘的架势。

　　你在桃林的生活，没有往你预想的爬树摸鱼发展，居然慢慢开始向折颜看齐，变得既风雅又俗气了起来。

　　不变的是你还是常常修炼。

　　你总觉得在桃林修炼时看到一憧憧闪过的故事比在别处看到的更浓烈、更清晰、更亲切，让你想一看再看，但又总瞧不清楚。

　　某日钓鱼的时候你随口说给折颜听了，他的表情竟有些莫测，深深地望你一眼，又拾起桃花醉来。

折颜“哦？还有这等奇事？”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

折颜“不过想不起来便罢了。你就当每回都有个新的话本子看，倒也很是省钱。”

你那时还未与他相熟到一定程度，没有意识到他竟未对这桩奇事刨根问底是多么反常的一种表现。故而只是深以为然，觉得三万年来终于找到了知己，不再深究。

　　奇特的是，不知为何，在十里桃林你的修行速度快上了近三成。你将之归结为缘分。并扬言青丘五荒之地的君位虽然没有你的份，但是日后要继承十里桃林。

　　你大放厥词的时候没过什么脑子，桃林真正的主人在一旁摸摸鼻子，转身给你端了盘糕。

　　在这勤奋的修习中，你成功在四万岁之前就迎来了天劫。

　　三万余岁飞升上仙在神仙里其实算得上早。

　　除了折颜的弟弟、父神之子墨渊战神两万五千岁飞升，创了个开天辟地以来的纪录以外，再就是前些年天宫的二皇子桑籍神君三万岁飞升上仙。天君昭告四海大操大办地庆了一番，据传还有意立这位桑籍君为太子。

　　尤其是在你们自由散漫些的青丘，四哥当年五万岁飞升上仙已经算是不错，你阿姐现如今五万岁了也未曾飞升。

　　如此算来，你着实当得起阿娘口中的“楷模”二字。

　　你平日里修习的速度比常人快些，时间又长，故而对这三道天雷也不如何担心。

　　倒是折颜千叮咛万嘱咐你，历劫之日一定要待在桃林，你在这里修炼的速度更快，意味着这里的仙泽同你更合，雷劈得会舒服不少。

　　你算了算日子，估摸着还有一两月，便潇洒地应了你四哥与阿姐的邀，同他们去西海玩了一趟。

　　凡间有句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你曾自以为很有内涵地将这句话改成了“神仙算也不如天算”。

　　大概这就是一语成谶。

　　你果然没有算准这三道天雷劈下来的时间。

　　从西海回来的时候恰好路过翼界边境。你阿姐是个不怕惹事的主儿，翼族与狐族的关系近年来也不算赖，她便闹着去翼界的林子里闯一闯，看看能不能找到据说翼界独有的魂石。你与四哥表面上拗不过她，实则也好奇得很，既然你阿姐勇担重责地提了议，万一惹出祸来，阿爹阿娘那里也有人背锅，便装模作样地劝了一劝，推三阻四地随她一起去了。

　　你们走着走着便迷失在翼界的林子里，正想掘个土地出来问问路，便发现这片林子里竟一丝仙力也使不出来。

　　更不巧的是，翼族本就属于妖族，翼界的林子妖气缭绕，最能滋养一些妖物。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巨型蟒妖，飞快地在你与四哥眼前掳走了阿姐。

　　你阿姐虽然是个有五万年修为的九尾狐狸，大约不至于被这种土生土长的蟒妖一口吞了，但平心而论，她这些年确实不学无术，法术也捏不出几个厉害的，时间久了也很是危险。

　　你与四哥在林子里焦急地找了整整一日，也未见阿姐的身影。第二日天亮，你提议分开找快些。

　　你有些忧心天劫的事儿，但算算日子应该还有四日，如果今日之内找到阿姐，应该来得及回桃林。再则你担心阿姐出事，也断不肯让四哥一个人留在这里。

　　天劫就在这时候来了。

　　方才还亮堂堂的林子霎时就暗了下来，狂风将树叶卷得漫天都是，天边有闷雷声压着黑云滚滚而来。

　　抬头望着那道劈天而来的亮雷，你心里只闪过两个字。

　　完了。

　　在这翼界的林子里，你身上没有一丝仙泽庇护，甚至施不出一个仙罩笼在自己身上。你几乎是以肉体凡胎，扛着直劈在元神之上的天雷。

　　第一道天雷下来的时候，没顶的疼痛自头顶处传来，你感到元神似乎碎裂开了。你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四肢都痛到失去了知觉，想喊一声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第二道天雷劈在身上时你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你在这个生命最后的当口还恍恍惚惚地想了想，原来所谓的魂飞魄散竟是这般没什么感觉的。

　　失去意识之前，你看见四哥带着身上有伤的阿姐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

　　看见你的模样，阿姐腿一软，扑了过来。

　　这天劫也是很刚正严明。虽然将历劫之人放到天雷劈不到的地方便可以找人代为受劫，但只要第一道雷落了下来，便道道都只能十成十地劈在同一人身上。

　　故而阿姐的怀抱，也只能让毫无知觉的你躺得软些。

　　也好，死在四哥和阿姐身边，总比在翼界的林子里曝尸荒野来得体面些。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你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