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近乎是瞬间便在陈久面前喷涌而出，混合着万分嘈杂的喧哗将身后众人直逼得一个趔趄。

董艺被刺激的原地飞起：“嚯嚯嚯嚯嚯！！！”

看守一把拽过狼狈不堪的小少爷，肉痛般忙嘱咐道：“董小少爷，鲁班宫不是您能进的地方，随吾在这里等着罢。”

董艺无措间下意识大喊一声：“陈云霁！”

他这一嗓子没控制住力度，吓得看守忙不迭伸手去捂他的嘴：“使不得使不得啊少爷！若惊动谁焚术发作，后果咱个谁也担待不起！”

一众惶恐间，唯独陈久平宁地往里迈步，一句话像丢垃圾般被撂了出来：“董艺他想跟就跟，本大师还没有次到连个蹩脚书生都护不住。”

话说的呛人，听得当事人咬牙切齿，随即挣开看守的束缚，再不听任何劝阻，大跨步冲了上去。

厚重墙体随进随闭，余音回荡好似兽类的呜鸣，衬着两名看守面上尽显忧虑。

……

入口合闭的瞬间，外面的生息便一点也听不见了。董艺怒气上头才迈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步，却在辩清眼前场景时差点又打了退堂鼓。

三人高的加固狱门里，一颗颗脑袋正此起彼伏的往外探。它们有的残破不堪，有的甚至能媲美残月独留半边，五官或扭曲或畸形，无一不是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混沌的眼在昏黄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诡异的光，直勾勾盯住入口的方向。

裂口的嘴一张一合，刺耳的声音混乱地冲撞在整个鲁班宫。其实这里已然有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如今的暴动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嗅到了新鲜血肉。

“快快快！快看看是哪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哈哈哈哈哈老子嗅到肉香了！！”

“眼珠子稀烂的杂种！！那是俩爷们儿！不过看面相也挺俊俏，嘿嘿嘿嘿，莫非那狗看守给咱们送餐来了！！！”

“把我的腿给我——拿来！让我看看今天开什么斋！”

“你们这群没娘的蠢猪！好好睁眼看看，那他大爷的是驭术师！驭术师又来杀人啦！！！”

“什么——”

“白……白无常！是白无常！！！”

凄厉惨叫响彻云霄，仿佛有天大魔力般，将方才还满面凶光青面獠牙的怪物刹那间纷纷逼回牢狱内，原本的吵闹也如同见了巨兽的恶狗，夹着尾巴的被迫静默下来，场面登时陷入一种诡秘的寂静。

整个过程简直一气呵成。

董艺的脚仿佛在原地扎了根，无力挪动分毫，他目瞪口呆的目睹全程，堆满伦理纲常的脑袋里此刻杂乱无序。

唯一的声响，来自陈久脚下。

脚步声细微到谁说句话就能被轻易掩埋，然而如今却清晰到令人胆寒。

衣摆随步伐微动，云纹轻裘稳稳披在身上，青丝缕缕垂在身前，陈久云淡风轻如故，一双桃花眼明明是天生含情，却又冰冷的近乎无情无义。

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泰然如故。

鲁班宫不同于斗兽场内其他地方，这里面的人神识尚存，却更为暴虐。他们仰仗身上的邪术，骨子里的劣性被激发的淋漓尽致，所以往年陈久并不愿与他们有过多交流，因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干扰他的判断和审理。

但今年不同，“遏焚计划”依赖的就是这些能听得懂人话的家伙。董斌也是这个意思，希望陈久在众鬼怪中挑一个能驯养的，由此开启试验阶段。

这就好比在烂菜叶里捡五花肉。

陈久心说董斌出去花天酒地的时候必定被驴踢过。

他面色不善，在静谧气氛中蓦然伸脚一踢旁边的牢门，铁制的围杆发出刺耳的响动，里面的人纷纷又往里缩了缩。

陈久：“壹号在哪儿？”

鸦雀无声。

陈久不慌不忙继续往里走：“我依稀记得，去年处决的人里，也有壹号。”

遥想去年那位艺高人大胆的壹号大哥，众囚犯胆战心惊。不是因为他有多威风，而是当陈久这个妖孽一剑将焚术发作状态下的壹号劈成两半时，实在威风凛凛的不行。

囚犯们你看我我看你，既不想得罪白无常，又不想得罪壹号，只得在生死抉择中默默装聋作哑。

哪知白无常完全不吃这一套：“有人在这里犯了事儿，你们倒对他挺忠心耿耿，怎么，他壹号是救过你们的命，还是你们再造的爹娘啊？”

他随手从旁边捞了把摇摇欲坠的鲁班锁，清朗笑道：“呦，这可是上头特地为你们量身打造的家伙，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平日里串牢房串惯了吧。”

鲁班宫里的牢房有明显标号，那些用铁板刻着的编号通常代替他们的姓名与身份，被固定在铁丝网上，方便驭术师审理。

陈久径直往前走，忽然，他脚步一顿：“我听闻，你们上个月曾展开过一次群体围欺，拾陆号因群攻当场暴毙，为首者也是壹号。”

拾柒号牢房就默默在他面前矗立。

牢房内一片漆黑，但陈久还是看到里面正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陈久伸出手往略有破损的的牢门上一扣，且听“啪嚓”一声响，牢门应声开裂。

董艺原本默默地装死，此刻直接瞪大双眼。

壹号警惕地盯着陈久的举动，肥胖的脸上逐渐露出狰狞的表情，伴随着吱呀声作响，他几乎是在瞬间便化作野兽，猛地飞扑上去！

壹号周身散发出能灼伤人的温度，双目通红，脚下掀起层层热浪，张开钢铁般厚实的双臂就往陈久的身上招呼！

然而，就在爪子即将抓到陈久之际，却见他的身影陡然偏转，仅一个跨步便逼到了壹号身前，一手钳住他的右臂，另一只手向上卡住他的肩颈，用力一拧，只听咔嚓声骤然响起，壹号那肩关节已然脱臼！

惨叫声响彻整座炼狱。

陈久抬脚凌空加上一记侧踢，重重踹上壹号的胸骨！壹号的哀嚎还未来得及平息，身子便朝后飞了出去，直撞上后方墙壁，再狠狠摔进淤泥里。

他的身体滋滋的冒着白烟，脑中发懵，口里腥甜，壹号在痛楚中逐渐惶恐，他不明白，明明自己身上的焚术已然发作，可为什么这见鬼的驭术师居然分毫不受影响？！

还有他的力量……怎么可能……

壹号满面狼狈，却突然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退：“鬼……鬼……”

陈久漫步上前，扯起他的头发，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几根粗钉，完全无视他如何挣扎与哀嚎，一掌一个，将钉子尽数打进他的头颅。

随着最后一根钉子落下，壹号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终于彻底蹬了腿。

听他没了声息，陈久这才松开手，皱起眉头直起身，将这张七窍流血的肥脸踩向一边，低头瞧着大胖子口吐白沫双目圆突的惨状，他默不作声地在心底算了笔帐，末了发觉，自己钉子插多了。

坏菜。

后方传来“噗通”一声，陈久没太敢回头看，约摸是董小五那孩子跪了。

他洋装矜持的理了理衣袖，却在此时察觉到角落里有异动。

陈久挑眉再看一眼那胖子，心说焚术变异的这么快？这是要诈尸？

嘶，不应该啊。

仔细瞧，才发现角落里正缩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那孩子腿脚似乎全伤住了，只能匍匐在地，浑身脏兮兮的往外爬，一个抬头间的功夫，两人的视线便就这么撞上了。

两人全都是一愣。

男孩的眼睛黑亮，陈久在这里敲打三年，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识过了，独独未曾料到能在这种地方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不能说与凡人有什么区别，但这的确是最难能可贵的一点——陈久仔细打量他，发现这孩子满身伤垢，居然还能维持人的周正模样。

这不禁让他来了兴致。

陈久思索的同时，又发现男孩此刻正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但陈久一样也读不懂，他疑惑这孩子为何会这般看着自己，随口道：“你是拾柒？”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陈久感觉这孩子双眼亮了点。

而后，男孩乖乖朝他点头。

陈久愣眉愣眼的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瞅他。暗自掰指头算算，往年鲁班宫里的囚犯，不论老少，不是嘴硬就是骨头硬，自己貌似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如此听话的活物了。

听话，自控力又强……嘶，莫不会这一遭真要遂了董斌的意，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陈久：“今年几岁？”

男孩闻言，颤颤巍巍地从地面上撑起半边身子，右手在泥地上画了两个字。

十七。

陈久拧起眉心，心说狗日的，还会写字，还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董斌要找的小白鼠舍他其谁？

实话实讲，董斌的“遏焚计划”可行度不高，驭术师常年跟焚术打交道，很清楚它的危险性，更别提如若董斌这真边出了什么问题，那连带着整个北营都要遭殃。

若换做别人，估计此刻就要开始艰难的权衡利弊了。

但陈久却没有在任务与结果间举棋不定。自己只是他董斌手底下的棋子，那就该做好一颗棋子的本分，其余当然是由将军府负全责，干他陈云霁屁事。

于是居高临下地俯看地上摇摇欲倒的男孩，他将一手递了过去，声音平和，语气温沉。

陈久：“你愿不愿跟我走？”

男孩兀的瞪大双眼。

陈久换了个问法：“我这儿有活的机会，你要也不要？”

他这话，字句清晰有力。陈久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得跟承诺什么似的，只是觉得这孩子一双眼睛跟这里不相匹配，话语间的懒散就收敛了。

本以为男孩会无措，谁知只一瞬的沉寂后，男孩便仿佛失了全身力气般，不管不顾地扑向了他。

陈久被扑的猝不及防，以往对战经验让他差点就要一拳抡过去，好在理智战胜本能，他在最后时刻展开手臂，蹲下身将人稳稳接进怀里。

轻裘的温暖柔和瞬间裹满全身，男孩轻微地眨眨眼睛，想再看看他，却在恍惚中两眼一抹黑，直接昏了过去。

陈久轻浅地舒了口气，随后将人抱起来，发现他轻的似乎没什么分量。

他心里不由得想：“这孩子，真不怕被拐了杀了，怎就这般信任我？”

原地思索，没想出半个所以然，他摇头，抱着人，转身踏出了拾柒号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