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董家大院与将军府还有分别。

董氏出贵子，孩子们从小生活在董家大院，由奶娘或者管事姑姑照抚长大，什么知识技能都是统一授课，直到男孩年满十八，女孩及笄，方才再度进行分配，该入宫的入宫，该进将军府的进将军府，有序的活像个小型工坊。规矩森严不提，还以惩戒为家常便饭，优胜劣汰的生存机制闻名于朝野，就连他娘的先帝都曾为董家儿女动容。所以大伙早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在一众奢靡无度的锦绣团中，谁要生在董家，谁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简直比投错胎还恐怖。

然而，再稳固的房子，年深日久的风吹日晒，早晚会掉瓦。

董家大院不仅在几十年后风光掉瓦，且还是两片。

要说将军令传到董斌这一辈，也算是历经了一次跌宕起伏。朝内有些货色就是继承了“草疆精神”，造反的心能一代传一代，早些年董斌作为军枢院北营大将军，尚且可以纵马驰骋沙场，为皇帝保重万里山河。但今时不同往日，官场人的心眼子都能拿出来筛糠了，大将军身体也一年不比一年，急需后代来继承自己的基业，于是只得疯狂栽培自己膝下的五儿一女，期盼他们能效仿自己的父亲，龙傲九天，凤鸣于世。

就在如此高强度的训练下，终于，有两棵树苗彻底撑不住了。

董艺就占一个名额。

从八岁就开始弃武从文，十五岁擅自在城郊开了家“病梅馆”，十六岁半夜离家出走只为拜师求学……明里暗里，无时无刻不宣泄着自己对董家风气的嘲讽，气的董斌好几次差点打断他的腿，恨不能让他直接回炉重造。

至于为什么始终没能下那个死手，并非顾及什么狗屁父子情深，所有的及时止损，若非得寻个根源，大抵归于将军府里最特殊的一个人。

董艺自二十岁见了他，从此，原本清心寡欲的少爷被硬生生呛成了市井俗人。

……

仲春时节的将军府，就是一头劳作不止的牛。大小事务繁多且冗杂，然而即便如此，众人还是得从百忙中抽出个吉日，专门用来审理“焚术”，称作“准清”。

大将军早早便被召入朝中听政，离开前将今年的“准清”的安排拟成稿，派手下一路送往将军府。

手下们干起这事儿也轻车熟路。将军府的牌匾熠熠生辉，看门的小厮老远就能听到车马呱哒的动静，依声辨人，将两扇沉甸甸的朱门缓缓推了开，抢先一步跑到石阶下，恭敬的接过来自大老爷的密信。

来往流畅娴熟，半点多余的噪音都没有。

小厮端着信回了府，穿过抄手游廊直达西小院，一路小跑不敢懈怠，直到一声呐喊猝不及防的在小院里炸开，吼叫中直冲云霄的愤怒骇得他忙收住了迈进院门的脚。

“陈云霁！！！你个王八蛋再嘴贱，老子砍死你信不信？！！”

一阵爽朗好听的笑声混合着吼叫，往空中四窜。

“哈哈哈——我就说你那个叽里咕噜馆迟早被你那便宜爹制裁嘛，诶，别嘴硬不认理啊董小五。”

“闭嘴！！！天天小五小六没个正经！你他娘摇号呢？！”

“诶呦，这号可是你那便宜爹自己摇的，别瞎说。”

“你，你个混……”

“诶诶诶，我知道你想打，但你先等等——门口的那位小兄弟，进来罢。”

那小厮愣神之下，前脚已然蹭出去了，迷惑的目光正对上院子中央的梧桐树下正叉腰喘气，一边面红耳赤一边青筋暴起的董小少爷，以及盘踞于粗杈间，神情里有十二分悠然惬意的陈久。

陈久，字云霁，三年前被董小少爷赎回来的，外面人叫他优伶，然而知情人都一致认为，这压根是位在将军府里混吃混喝了三年的……祖宗。

小厮没进过私塾，搜肠刮肚的把能形容这位爷的词斟酌了三年，最后毅然决然得出这个结论。

就是祖宗。不说放眼贵府，就是放眼整个大平，能把小少爷气到恨不得重新提剑、成天唤大将军“便宜爹”来“便宜爹”去，就算半夜三更溜进书房画王八也没一个下人敢拦的，只能叫祖宗。

但小厮同样已然困惑良久，着实不明白这位公子哥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香饽饽，明明只是个用三两雪花银赎回来的贱货，怎么摇身一变，身段就高的这般离谱？

别人买来的是洗脚婢，图的是自己舒坦，将军府倒好，买了位祖宗，天天被气的死去活来。

若非这位祖宗生的令人赏心悦目，恐怕小少爷真得拿巴掌抡他脸。

哦，也许还有一点——陈久是个惯逃不惯打的，窜树的能耐简直登峰造极，有事窜，没事也窜，害得董艺这个殿内书生只能叉腰干瞪眼，因为打不到。

……

这俩人，小厮招不起惹不起，心思就像在茶壶里煮过的饺子，一点倒不出来。于是只低眉顺眼的将密信呈到小少爷面前，待一只青筋未退的手把信抽走后，赶忙毕恭毕敬的逃了。

此时的小轩窗正拖住一轮将落未落的夕阳。晚霞行千里，肝肠寸断似的热情烧着，余烬之下，夜色绵延不绝的流淌。

远山寺庙里，传来暮钟的金石之声，悠扬且浑厚，这一敲，又是一天的国泰民安。

梧桐树早生出了叶，有点郁郁葱葱的晃在风间，长风拂动一肩青丝，董艺抬头就能看到青丝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自接过信件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把满肚子怒火又往回揣了揣，腾出一小片像样的平静，将信递予陈久。

董艺：“今年的一批，你瞧瞧吧。”

陈久闻言接过信拆开，玉雕似的下巴微微抬了抬，将信笺大致阅览一遍后，他转头就开始发笑。

陈久：“你那便宜爹真出息了，我又不是神仙，年年给我找硬骨头啃。”

他那双桃花眼大抵是整张脸上最风情的一处，即便不带情绪也颇为好看。

董艺从他那话中嗅到一丝不对劲，于是伸手扯了信，端到眼前自己看。

看完连他都觉得扯淡。

信中提到去年“准清日”的收效情况，觉得这个频度还是不行，需得提高。随后满纸满篇就是一通震撼人心的“遏焚计划”。

“焚术”具有传播性，往往能遗传给后代，甚至殃及普通平民，所以若想彻底清理，其难度显而易见。于是当朝宰相宋子维和大将军董斌经过一番激烈探讨和争论，同意自今年起启动“遏焚计划”。

说白了就是一次整改。往年抓捕到“焚术”后通常采用集体监禁的方式，将他们全部聚集到北郊的斗兽场，让他们互相消磨力量大因为压根没几个人是他们的对手，“焚术”一旦发作，可怕程度不亚于在皇城底下埋两里地的炸药。此乃缓兵之计。

简言之就是同类相残，生死不论。

但不是所有人在“焚术”发作时都会失去神智，有些力量强大且百战百胜的，到最后竟然还能如常生活和思考，这类人没法就地正法，所以以往是将他们派送到北营，由士兵看管，但军枢院总不能放任那么多炸弹扎堆儿军务部，时至今日，那些人到底该何去何从，成了将军府上下的心头刺。

有心去杀，但杀来杀去，最后还能剩下三五个，更别提旧的去新的来，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那俩人整出个妙计，干脆不杀了，直接像驯服野兽一般将“焚术”驯化，如果他们能自己抑制住，那将极大降低危险，节省人力物力，说不定还能转换利弊为朝廷所用，可谓一石二鸟。

可是枪打出头鸟，万事开头难，谁来起这个头呢？

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表示，那不是问题。

……

董艺则觉得非常成问题，眉头蹙成个八字，一脸肉痛，因为那个惨绝人寰的斗兽场就是董斌想出来的招。

而且斗兽场建成后，大将军自己葡萄美酒夜光杯，历年负责筛检审理的人却都是陈久，快被累死的也是陈久。

今年又来。

且不论这套法子到底可不可行，可行又能持续多久，单拎“驯化”这一条就是“满纸荒唐言”。

谁驯？陈久这个小白脸？是他驯焚术还是焚术驯他？

董艺感觉自己脑袋上的小青筋又开始快活的突突，不禁扶额短叹：“胡闹。”

陈久依旧保持着那副闲散样，闲散的让董艺觉得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当即呵斥道：“陈云霁，你别不当回事！往年要说不直接接触那些毒瘤倒好，今年可是要你亲自上阵指点江山，万一出点什么事，下一个被拉进斗兽场的就是你！”

当事人倒显得比他镇静的多，二郎腿一翘，晃晃与长衫一色的青云履：“我本就是大将军的一把刀，他说砍东，我还能往西砍不成？桥到船头自然直，你就别多想了。”

董艺没从他那话里听出什么情绪，被他这副坦然无惧的态度呛着了，刚准备发作，结果这货又眯起桃花眼，开始一波先发制人：“我说董子澜，要不你现在弄个八百里加急令替我到朝廷那边告病？得了，我乃大将军钦差，肯定出不了岔子，放宽心别废话。而且你这个探花俏儿郎先想想怎么面对满朝文武吧，将军府出了你跟小六这么俩逆子，我觉得还成，倒也不妨碍别人觉得伤风败俗。”

是了，入仕从官，怎么混也是问题。

董艺是个直肠子，脑子往往跟着肠子一起直，陈久都用不着费心思转移个话题，他的思绪已然偏离轨迹了。

提起这事儿他就肉眼可见的打蔫。碍于面子，他不好在陈久面前哼哼唧唧，但满肚子的辛酸苦楚无处释放，堆在心里又总感觉别扭。他嘴角抽搐半天，才缓缓漏出两句清愁。

董艺：“他叫人砸了门匾，馆子里的梅花也差不多搬空了，很多人知道那馆子是我在接手后，再送来的也少了。”

陈久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嗯，将军府的少爷年前成了探花，换做我，我也这么干。”

董艺：“……”

陈久：“你那便宜爹这是狗急跳墙了，明里暗里阻挠过你那么多次，你偏要往文官的道路上硬扎，扎不成好办，问题是如今扎成了，往后还要在官场里开枝散叶。将军府当了几十年的莽夫丛，突然出落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换成谁都接受不了。”

陈久话说的都在理，然而十分不顾场合。他不太能明白为何有人偏偏就喜欢听些不切实际的虚话，所以安慰人的本事垒起来还没有黄花菜高。但实际上，还真就有人乐意把砒霜拌糖吃。

而陈久是个油盐不进的，依旧有什么说什么，装什么像什么，百无禁忌。董艺只得哂笑，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满腔的悲愤全被这玩意儿一巴掌打散了，四散奔逃好不狼狈，认为再跟他多嘴一句就是狗。

陈久自以为把话说圆满了，于是心安理得一拍腿，潇洒的从树上翻下来。

天边的太阳烧得连尾巴也不见了，隐隐漏出点红，仿佛余温里的残羹冷炙。

将军府邸陆续亮起了琉璃灯。

陈久就着天边的一点腥红，如三年里的任何夜晚一样，踏着将将点亮的明灯，拖着玉立的身段，信步回了西小院中，那间矮小的青瓦房。

董艺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自打立春后他就又清瘦了，在恍惚间，又莫名抽出几分残存的理智。

寄人篱下，头低三分，他倒是乐得清闲，一点心不上。

这玩意儿真的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