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对酌

上一个热闹的节日，还是渝都的中秋节，眼下渐冷的冬日却已然一步步近了。本来这个时节还只是深秋时候，本应当得一句秋高气爽，但因着定海庄靠近东海，海风习习而过，就连阳光也变得如冬日一般没有温度。

计划失败从渝都离开，回到万毒门以后，秦无炎经历了一段十分煎熬的时光，蛊毒发作，受尽折磨，却又并不致命。他常常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却总在堕入地狱的前一秒，又被拉回到人间。待到了师父决定要前往定海庄，交代了他夺取天书的任务，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才略微好些。

秦无炎将搜罗来的美酒斟上，酒色清冽，香气四溢。他端起杯盏正欲与青龙碰杯，青龙倒是依旧坐着，似乎刚刚想起些什么，道：“你这段日子深受蛊毒折磨？现下可以饮酒了？”

秦无炎勾了勾唇，平平淡淡地说道：“无妨。反正也已经习惯了，死不了。”将自己在痛苦的深渊挣扎，受尽折磨的事，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青龙此时才端了杯盏，与秦无炎的杯盏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又缓缓开口：“碧瑶那丫头，跟我说了不少你在渝都的事。”

“渝都之事，纯属误伤碧瑶姑娘，还劳烦大哥为我多解释才好。”秦无炎眼眸中略带了几分歉意，向青龙又端了杯盏致意。

“那些事我早就和她解释过了，碧瑶这丫头虽然任性，却不是个记仇的，对事不对人，忘得也快。”青龙说话时的语气，调侃的意味十足，眼睛里也染了几分笑，“我是说，她跟我说了许多你和舒窈的事。当时我还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竟然敢去从黑水玄蛇这样的上古妖兽口中救人。却不想，机缘巧合，竟是我派未来的玄武圣使。”

“玄武圣使？”秦无炎忽然放下杯盏，望向青龙的眼睛。一丝喜色悄然爬上他的脸庞，旋即他又蹙了眉，疑虑道：“可是，那丫头分明……”他本来想说修为低微这之类的话，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有些尴尬地勾唇笑了笑，“那时若不是她身上的法宝有几分厉害，只怕我就算不会葬身于那妖兽腹中，也会被那妖兽的胃液消化得去了半条命。”

“她手上的孤剑曦月乃是我圣教原玄武圣使的法宝。玄武于南疆失踪，多半凶多吉少。却没想到他的佩剑也有重现世间的一天，还是出现在了他的亲生女儿手里。宗主说，孤剑曦月只能属于玄武圣使，是以命我亲自教导她。何况她是玄武血脉相通的女儿，天赋本就是不低的。”

“原来如此……”秦无炎笑意愈深，“难怪。”

“你笑什么？”青龙摇了摇头，又端了那杯盏轻抿了一口，“看舒窈的样子，有时倒像是真的记挂你，有时候却又冷冷淡淡的。她在渝都时，也是这般反复无常的性子？”

“不。她在渝都时不过是城主府的一个丫鬟，性子极温婉乖巧。那时长生堂的孟骥还潜伏在渝都，伪装成了她的爹爹，经常虐打她。那样的环境所养成的性子，再温婉乖巧，也不过是情势所逼，着实不可信。”

青龙一愣，诧异的望向秦无炎带着笑意的眼眸：“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却笑得愈深：“自然知晓。只是我也迫于形势，不得不跟她划清界限，但她似乎因此恨上我了。”

青龙曾亲眼瞧着鬼王、幽姬、玄武各自苦恋，最终却都不得善果，颇有些感慨：“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秦无炎只笑了笑，自顾自端了杯盏浅酌，并不说话。

青龙看着他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兄弟，分明在他那抹笑意里看到些许笃定的意味。可他偏偏又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做事说话，总是留三分。

舒窈和碧瑶二人不知在房中说了些什么，本来在鬼王宗时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大半。舒窈竟是笑盈盈地从碧瑶房中出来，看得青龙一愣，忍不住喊了一声：“舒窈。碧瑶她……”

舒窈闻言才侧过眼眸，才瞧见这二人正在院中喝酒，便收了那盈盈笑意，规规矩矩的见过礼，才答道：“没什么事，她不会因为私情而耽误取得定海珠和第二卷天书的，青龙大哥放心吧。”

“如此甚好。”青龙道。

“青龙大哥，你教我的那一套功法调息起来极好，使人血脉通畅极了。我便先抓紧回房修习了。”舒窈还惯于城主府那一套，福身行了一个礼才退下，可始终未曾转眸瞧一眼秦无炎。

秦无炎眼神瞬间就暗淡下来，却依旧扯出一丝笑意，起身向青龙拱手道：“青龙大哥，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复命。我也先告辞了。”

青龙与秦无炎道别后，他敲了敲舒窈的房门：“舒窈，现下正得闲，无炎走了，你可愿陪大哥喝一杯？”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在桌边小憩的舒窈一惊，想起她如今寄人篱下的处境，开门时，便已然换了一幅极温柔的面孔：“自然乐意之至。”

舒窈在方才秦无炎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倚着椅子问道：“青龙大哥，定海珠可是拿到了？”

青龙摇了摇头，道：“司徒庄主说，待他找到定海珠，自会派下人来知会碧瑶。”

舒窈择了个干净杯盏，先为青龙斟满，再给自己斟了酒，便自顾自轻抿一口，似乎再细细品尝。

见她不说话，青龙淡淡开口：“方才听无炎说起许多你和他在渝都的往事。”

舒窈抬眸，却看不清他眼中情绪，唇边柔和的微笑也渐渐冷了下来：“是么？既然来了鬼王宗，前尘往事我早已看得淡了。我只希望，我尽心尽力为鬼王宗办事，鬼王宗也能助我阿娘恢复修为。”不过是交换而已。

青龙皱了皱眉，看向她状似无意的态度，沉声问道：“你了解万毒门么？”

舒窈轻笑一声，仿若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万毒门将渝都搅得天翻地覆，想不知道都难啊。”

青龙静静看她一眼，又重复道：“可是你真的了解万毒门么？你不想知道无炎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么？”

舒窈端着杯盏的手僵了僵，唇边有一丝默不可闻的轻叹。她将杯盏放下，沉思片刻，方缓缓开口：“他曾经说过，他小时候从来都没有吃饱过。所有吃食都得拿命去换，后来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却又被送去一处荒凉的地方学艺，那里的食物更是寥寥……”

舒窈的目光落在院落里几株不知名的花朵上，只觉得阳光忽然明媚起来，她脑海中恍然忆起多年前他们一起过除夕，在一起守岁的那一夜。往事犹在眼前，只是在时间的摧枯拉朽下，已经失了当初的颜色。可是每当舒窈想起那年的中秋、那年除夕，和他一起每一个节日，就犹如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一般，唇角总能不自觉的微微翘起。

青龙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又缓缓出声问道：“万毒门擅下毒蛊，那你知道什么是蛊吗？”

“阿娘说过，抓来许多毒虫放在一个封闭的器皿里。它们会互相吞食，直到相互吞食到只剩下最后一只，那只活下来的毒虫，便称之为蛊。南疆有许多人会以蛊为武器，用蛊害人，或者达到自己的目的。”舒窈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青龙眸子不禁一动，抬眸望向她说完之后平静的脸颊：“万毒门的毒神，就是用养蛊的方式来挑选弟子的。无炎便是那只最后活下来的蛊。”

一阵风吹归来，舒窈倚着凳子的身子微微蜷缩，那寒风卷着海水的咸腥味道，缠绕上她的肌肤，使她仍旧有些遏制不住的颤了一下：“养蛊的方法……来……养人？”她不禁睁大了双眼，仿佛看见那一群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尽一切方法去相互搏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去，最终只剩下秦无炎一人，立于那肆虐的鲜血之上。人们大多说毒公子阴险毒辣，乃是毒神的关门弟子，深得毒神真传。却鲜少有人知晓他这一身本事和在门中的地位是因何而来。倘若他不能踩着尸体一步步爬上去，那躺在地上被人踩在脚底当成垫脚石的，便会是他自己。她忽然很想让那个被称作毒神的人去死。

青龙在蛮荒圣教总坛时就与秦无炎是生死之交，若不是他身中万毒尸蛊，青龙早已将他招揽入了鬼王宗。那万毒门的老毒物极其阴险残忍，明明心系幽姬，却又爱而不得，孤孤单单了一辈子，连带着教导出来的弟子也都成了孤僻阴冷的性子。舒窈如今入了鬼王宗，将来还会是玄武圣使，与秦无炎亦算相配。他只真心希望自己的好兄弟能够过得幸福，不要落得如他那老毒物师父那般孤独一生，何况他若是娶了玄武圣使，有了鬼王宗为后盾，那毒神多少也要收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