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除夕

舒窈好好养了几日伤，对外只道是偶感风寒。待她终于可以起床时，却听见城主府的下人们正在议论张护卫之死。

张护卫表面虽铁面无私，私底下却是个热心肠的，深得渝都人民的爱戴。何况他武艺高强，又怎么会如此轻易便死了？她不信。

见到颜烈的那个瞬间，她信了。那身往日里穿在张大哥身上的城卫制服正穿在颜烈身上，此时他正去和城主聊完张护卫案的细节。舒窈只觉得那深紫色的制服和冠帽，将他衬得愈发英武不凡。可她却没有太多欣赏美男的心思了。她迎上去，看着他的眼睛，道：“她们说，张大哥……”

颜烈低头不语，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他在城外义庄，查案时，为猫妖所害。”

“怎么会……他武功那么好……”舒窈不信。

“既是猫妖，便有妖法。张护卫为渝都百姓安危，牺牲自己，与那猫妖同归于尽了。明日便是他出殡的日子。我正要去他家凭吊，你……”颜烈微微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眸，缓缓道：“前几日事多，今日才到城主府交接些公务。前几日听说你病了。”

舒窈点点头，勾起一抹苦笑来，却只无奈道：“偶感风寒罢了。”

颜烈想起孟总管来，他定定的看向舒窈的眼眸：“又挨打了？”语中不自觉间竟带了两三分关切。

舒窈愣住，低头不敢说话，少顷，只从鼻腔里微微发出些细碎的声音：“只是偶感风寒。”

“跟我也不想说实话么？”颜烈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碎发别过耳后，状似无意般在她耳边道。

感受到他亲昵地动作，和说话时在耳边呼出的气息，舒窈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闷声“嗯”了一声，却因着那句关切的话语，喉咙忽然一梗，便说不出话来，她低头努力平复着情绪，却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她背过身，不让眼前的人看见，偷偷抹了泪。

颜烈也不急，既然她不愿被他瞧见眼泪，便由她去。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缓缓道：“我爹爹不喜欢你。”

喜欢就怪了，颜烈想。但他还是开口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他觉得我跟你走得太近了。”舒窈虽然对眼前人动了些小女儿心思，却依旧下意识避重就轻说道。

“是么？”颜烈在心底嗤笑，自己接近舒窈虽是有些别有目的，可这舒窈也到底没有完完全全信任自己，或许她没有骗他，但这绝不是完完整整的“实话”。但他不再过多纠结于此，转而道：“我正要去给张护卫上柱香，可要同去？”

舒窈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张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已经哭得晕厥过去好几回。那是一个极端庄温柔的女子，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了一个寡妇，还要拉扯两个幼子。

舒窈和颜烈上过香，张夫人朝他们回过礼，舒窈安慰道：“请节哀。”

回应她的依旧是张夫人静默无声的抽噎。

离开张家的时候，依旧是与颜烈一道，只是她还不知道，颜烈背后，还有“秦无炎”这个名字。

颜烈依旧将她送到城主府的侧门处，他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舒窈道：“还没有恭喜你，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升迁了。”

他勾唇笑了笑，看着舒窈的眼睛，缓缓道：“这也是托了你父亲的福。”不是他，张护卫也不会死，他也没有机会升迁得如此快。

“我父亲？”舒窈一惊，“可是他不喜欢你，怎么会帮你在城主面前说好话？”歪着脑袋想了许久，舒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没有替我说好话，却做了一件比说好话更能帮我的事。”他笑道。

舒窈蹙眉，眼睛里的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颜烈想。她极认真地挠了挠脑袋，眼眸定定地看着颜烈，“不对吧，他怎么会帮你呢？”

颜烈不禁失笑，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女孩，到底是在演戏，还是蠢笨到真的对自己那个父亲一无所知。

“去吧。再不回去，也许又要挨打了。”他说。

舒窈一愣，低头道：“好。”她转身，脚已经踏进门槛里去，忽然又回过头：“你会常来看我么？”话一出口却忽然有些懊恼。到底是花一般年纪的女孩子，总有那么点自以为是的矜持作祟。刚才的话，一时没有过脑子便脱口而出，显出多么的不矜持。

颜烈面色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丝毫改变，如往常般，道：“若是得了空便来。”

得到的是一句有些冷淡的客套话，这下舒窈更懊恼了。她蹙眉，沉声说了一句：“哦。”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城主府。

颜烈将她那点懊恼收入眼底，唇角微微勾了勾。她不过是想得他一句肯定的话，想让他多看她一眼，想让自己变得更特别些。这丝异样的情愫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她浑然不知，只是在心底迫切的想要实现这些愿望罢了。而舒窈这点小女儿心思，似乎正中颜烈下怀。

赵渝正在她房门口等她，舒窈笑了笑，朝他打着招呼：“赵哥哥！在这儿等我？可是有什么好吃的？”

赵渝素来对舒窈极好，又因着娘亲乃是厨房的管事，主管城主膳食，平日里得了好吃的好喝的，没少往舒窈这儿送。赵渝看着舒窈脸上明媚的眸子，有些嗫嚅：“……”

舒窈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几乎就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道：“赵哥哥，你说什么？”

那赵渝低头，不再嗫嚅，定定的拉舒窈进了房间，关上房门，缓缓开口：“你不要再和那个颜烈有往来。”

舒窈一愣，傻傻问道：“为什么。”

“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赵渝有些痛心疾首，“你不知道的。”

“我还不是什么好人呢！”舒窈开心地捂嘴笑起来，复而又像明白过来什么一样，“赵哥哥，你不想我跟别人有往来就直说呗。”

那戏谑的语气，唇角边漾起的笑意，让赵渝的脸色忽然变得红红的。他抬手搭住舒窈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眸，认认真真地开口：“我是说真的。”

舒窈却并不买账，只想着大抵他是看见自己总是颜哥哥前颜哥哥后的叫着，心里不舒服了。嘴上敷衍道：“我知道啦知道啦。”说罢更是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然摆摆手，自顾自开门回房了。

赵渝只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但愿你是真的知道了。”

腊月渐渐过去，不多久便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新春佳节。

因着那王夫人和张护卫的死全推到了猫妖身上，猫妖又已死，渝都城上下那些紧张地氛围也在除夕的鞭炮声中消弭殆尽，有的只是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的喜气。

除夕这天的渝都,不同往日般热闹，大街上的店铺、摊贩早就已经打烊的打烊，收摊的收摊。中午时，老天爷似乎也像是为了应应景，竟飘起了雪花来，不过两三个时辰，渝都便裹了一层薄薄的银装。不过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映衬那银妆素裹，一点都不觉得冷。

城主府的下人们，告假的告假，回乡的回乡，只余下寥寥十来人而已。偌大一个城主府，虽然张灯结彩，却变得冷冷清清的。这倒叫城主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开始多了几分伤春悲秋的心思来。

赵妈妈做了一大桌子年夜饭的饭菜，城主用过一些，便照例将这些饭菜赏赐下去。孟管家在后院里单独又设了一桌饭菜，待道那城主回房休憩了，这些留在府中伺候着的人还能聚一聚，喝上几壶。

如舒窈、赵渝这样的小辈们，自然是不上桌的。但他们得的赏钱倒是比大人们更多些。舒窈特意选了一个大人们都已吃酒吃得微醺的时候，偷偷在厨房的灶台下，翻出两个个小土包来。回房间敲开红泥，拆开荷叶，便是香气便弥漫开来。那小狐狸的鼻子极灵敏，从舒窈的床榻上跳下来一个劲的嗅着。舒窈将那叫花鸡一整只地递给它，它开心的叼着，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啃起来。

另一只叫花鸡，舒窈用一块布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又拎了早已备好的食盒，披上厚厚的斗篷，悄咪咪地便出了城主府，冒着飞雪往城卫府去。

城卫府的人大多也于今日回家团聚，不过余下几个家乡不在渝都的单身汉罢了。守门的城卫也极为松懈，一瞧是舒窈，便乐呵呵的把她往里头引，还扯着嗓子嚎了一句：“老大，舒窈姑娘来啦。”

以那王老二为首的几个城卫忽然便起哄了。王老二的家倒是在渝都城里，舒窈好奇问道：“王二哥今天不回家团圆么？”

“哎，舒窈妹妹别提啦，今日我是自愿留下值守的。那一大家子人，不是这个说我不娶媳妇，就是那个说我无后就是不孝的，偏偏都是长辈，回不得嘴，我只好避一避啦。”他极乐观的嘿嘿笑起来，“我又不像我们老大这般好福气，有舒窈姑娘……”然后伸手便接过舒窈手上的东西，敲开那叫花鸡的泥土，极为夸张地做了一个吸鼻子的样子，夸了句：“真香！今日咱们几个又要沾老大的福气了。”

前些日还在喊“姓颜的那小子”，今天便唤了“老大”，颜烈在城卫府倒是颇得人心。舒窈这才看向一旁的正主儿，裹着的斗篷还来不及解开，抿唇温温柔柔地笑道：“我想着今日除夕，我也没什么准备，备了些吃食，还有几壶瓶儿姐姐给的五花酿……”

颜烈这才缓缓走到她跟前，道：“你有心了。只是今日你本不该来。”

舒窈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本来还热热闹闹要吃酒划拳的几个城卫也停下手来，望向舒窈和颜烈这边。舒窈的唇被咬得灰白，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她的脸白了白。为了缓解尴尬，她依旧还是将那食盒里的食物和酒一件件放上桌，收起空了的食盒，冷着脸改了口，还打着城主的旗号：“不过是城主惦念大家平日里保护渝都城的安危，都辛苦了，犒劳大家而已。既然送到了，我就告辞了。”说罢拎着食盒转身便走。

几名围观的城卫眼看着这本来十分和谐的氛围，被自家老大一句话弄得这般尴尬，一时也有些发愣。倒还是那王老二最为机灵，客气道：“舒窈妹妹，留下一道用一些吧。”

“不必了。”舒窈的声音很冷，冷到从来只觉得舒窈妹妹活泼又可亲的王老二也怔住。

看着舒窈离去的背影，王老二朝旁边的城卫们努了努嘴，可并无一人敢这时候去触霉头。王老二叹息一声，暗暗用手臂轻轻抵了抵自家老大：“外头雪又下大了，不去送送？”

见他没有吭声，王老二只好高声道：“那我去送送舒窈妹妹。雪天地滑！”

“不必了。”这是自家老大冷冽的声音，“你们吃吧。”

而后便不发一言，出了城卫府。嘴上说不必了，身体倒是很诚实嘛，王老二在心底暗戳戳地想。

领导一走，这下面人好好吃饭喝酒的氛围，自然便轻松快活起来。甚至不乏有几个八卦心强的猜测着城主府的舒窈姑娘同自家老大的关系，几个胆大的甚至要下起注来。

“你们说，舒窈姑娘，是不是喜欢咱们老大？”来自八卦的城卫。

“这还用说啊。”“对啊对啊，咱们老大一表人才，武功又好。”其余几人更是附和着。

只有王老二道：“你们可别瞎猜，当心被老大知道了回来冲你们发火！”

“不让他听见不就好了嘛，来来来，咱们下注，我赌五十钱，咱们老大今天这态度，是没瞧上舒窈姑娘呀。”

“你没瞧见老大这追出去送了嘛。舒窈姑娘那么好看，我也赌五十钱，我赌老大心底还是惦记舒窈姑娘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下了注，便只剩下王老二一人。除夕夜，又难得老大不在，能这般轻松，他也一咬牙，掏出银子来，往桌上重重一掷，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我赌一两银子，老大心里还是有舒窈姑娘的。”

城卫府门外，颜烈追上舒窈了的脚步，缓缓道：“我送送你。”

舒窈顿了顿，本不想理他，嘴唇却翘得可以挂茶壶了，冷冷道：“我本来就不该来的，颜护卫也不必送了。”说罢将身上的斗篷裹紧，加快了脚步往城主府走。

颜烈每次见舒窈，她不论对谁，总是戴着一副笑盈盈的温和面具，现在倒是第一见到她真实的脾性。也是她第一次唤他“颜护卫”，大抵是真的生气了。他也不恼，只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

“反正不安全，也跟你没关系。死了都跟你没关系。”这就明显是气话了。

颜烈的低头，抿了抿嘴，舒窈瞧见他的嘴角分明就微微往上勾了勾。这下她倒是急得直跺脚，“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颜烈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你明明就笑了，我看见了。”

“我没有。”不厌其烦地解释。

“哼。”她冷哼了一声，加快了往城主府去的脚步。颜烈也加紧跟上。还是那个侧门的门口，可颜烈明显感觉到刚才舒窈那还硬气的样子分明软了下来。她低着头，身子有些颤巍巍地，甚至踟蹰着不敢上前。

他顺着舒窈的目光望去，正是那孟总管站在门口，面色阴郁地看着二人。舒窈怯生生地喊了一句：“爹。”

那人没有说话，阴郁地目光最终停留在颜烈的脸上，然后缓缓开口：“颜护卫既然来了，何不到在下那儿喝一杯啊？”

“那就叨扰孟总管了。”猫妖那次虽然没有被当面拆穿，但该来的总是会来。颜烈看着那孟总管，嘴角甚至还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

倒是舒窈有些慌了神，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拉住他的衣袖，眼神里分明地写着深深的担忧和不赞同。

或许颜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用这样担忧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反手握住那拉住他袖袍的手，那手冰凉凉的，他柔声道：“你的手很冷，先回房烤烤火吧。我稍后再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