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秋

城主府前厅，卯时刚过，正是巳时二刻。

两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正一副正襟危坐的大人模样，在前厅里静候着。

二人皆着了一身红衣，衣襟上特有的焚香谷纹样，昭示着二人身份。见老城主前来，那少男便起身上前，激动地一把握住老城主的手，先开口：“外公，我可想死你了。师父令我带师妹下山采买些物品，我便顺路来瞧瞧您。”

那少女生得面若芙蓉，娇艳无双，此时亦起身，谦恭有礼，落落大方：“焚香谷弟子燕虹，见过城主。”

“好，好！”老城主瞧着自家外孙俊秀，那少女娇艳，站在一处，宛若神仙座前的金童玉女一般，眼睛便笑成了两弯新月：“坐，坐，还不快上茶！”

舒窈端了托盘给老城主与那燕虹上茶，待到李洵处时，手一滑，那茶盏便啪的一声，碎了一地。李洵正要发作：“哎，你这人……”

舒窈已经潸然泪下，带着些许哭腔跪于冰凉的地上：“奴婢……奴婢一时紧张手滑，还请公子海涵。”

瞧着眼前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向倨傲的李洵，心仿佛跳漏了一拍，倒是再也不忍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了：“哎我没事，你别哭啊……”说罢伸手便取给舒窈拭泪。舒窈却避过他伸过来的手，慌忙收拾着一地残局。

“好了，不过一盏茶，收拾了，再上一盏便是。”好在老城主待下人一向宽厚。舒窈谢过老城主，又谢过李洵，这才收拾了残局。离开时，忽而回眸向李洵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却只一瞬，便回身而走，眼底笑意逝去，只余如深潭般深不见底的凉意。

倒是李洵，忽而失了神，脸上忽而红了几分，旋即又恢复如常，混若无事般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外公，没想到许久没有回来看你，渝都城在你的治理下还是这般热闹。”

老城主捻着胡须笑道：“你这混小子，这么久才想起来看一看我这把老骨头，只怕这一次……”老城主眼波在李洵与燕虹之间流转着：“这一次，你可要多住几天，你师妹难得下山一次，多带着她到处玩玩。依我看啊，你师父师叔年纪大了，把你们这些半大孩子都太拘着了……”

“是，外公，我一定多住一段日子，多陪陪外公。”李洵道。

“我这把老骨头，可不需要你陪着，你好好陪着燕姑娘，在这渝都城里玩一玩。再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了，渝都的集市上热闹得很呢！”大抵是年纪太大，总想着有生之年，要是能够亲眼看着外孙们成了亲才好呢。瞧着那燕虹姑娘娇艳又大方，这便亲自给自己那傻外孙创造个机会。

“中秋集市？真的么？”燕虹到底是姑娘家，听见这个消息，忽而就雀跃起来。

倒是李洵完全没有理解到他外公的好意：“哎呀……外公！每次市集大多是些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不是零食糕点就是胭脂首饰，我才不想去呢。”

“师兄，师父和师叔都有嘱咐你好好照顾我的，你要陪我！”

舒窈端了新泡的茶水给李洵奉上，便也不再打搅祖孙间的其乐融融。

中秋节的渝都城比往日里更多了几分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繁荣之景。城主宽厚，放了许多渝都本地的下人回家团聚，只余下像舒窈这样只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外乡人，轮班伺候。

那厨房赵妈妈的儿子，名唤赵渝，打小起便长在城主府，与舒窈也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趁着中秋节庆的日子，舒窈当值完，也来约了舒窈上街去。舒窈倒是乐得跟他一道，有他相约，爹爹倒也没有理由拘着自己不让出门了。出了城主府，行至巷子口，便已有一锦衣的佳人立在那儿。大抵还是小孩子心性，舒窈开心的奔过去，喊道：“丁玲！”

两个女孩好似许久未见，开心的抱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了半天，丝毫没有照顾身边赵渝的意思。许是那赵渝跟着两个女孩子一道走，自己实在觉得自讨没趣儿，一幅委委屈屈的可怜样子，不大乐意地跟舒窈道自己去集市逛逛，不打搅她们姐妹之间说体己话儿。舒窈原本觉得是他好心带自己出来玩儿，有些不太好意思，道：“赵渝哥哥，原本我还要谢谢你带我出来玩儿的，还是我们先陪你去集市逛吧。”

这赵渝自认与舒窈青梅竹马，好不容易得了闲儿约她出门逛逛，却被那丁玲给搅和了，自然是不乐意的，可眼前的舒窈又哪里能明白他的苦心，现在正牵着丁玲的手不肯放开。原本打算单独同舒窈一道的想法自然是落了空。他看了看丁玲，大抵是希望丁玲能明白自己苦心，不要再打扰他们，可丁玲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打扰的意思，只点头附和舒窈道：“是呀，我们也要去中秋集市呢，一道吧。”

那赵渝自觉没趣儿，便拱手行了一礼，婉拒道：“不必，既然舒窈妹妹同姑娘有姐妹之间的体己话说，我一个男子便不跟着两位姑娘了。”说罢有些不甘心地走了。

待他渐渐远去，丁玲这才正色对舒窈道：“走，咱们去绣坊再说。”

两个女孩便携手开开心心去了。那锦绣坊的坊主乃是一红衣的貌美女子，眉目含情，嘴角含笑，一双眼眸水盈盈的，名唤金瓶儿。她瞧见丁玲与舒窈携手而来，喊了其他人来招待宾客，便自顾自上了楼去，丁玲与舒窈也紧随其后。

“你母亲，可还安好？”进了厢房，金瓶儿这才开口问道。

舒窈听她问及母亲，眼中浮起几丝缭绕的雾气，却终究咽下，抿唇道：“还是老样子，吃得香，睡得好。谢瓶儿姐姐关心。”语罢却是轻叹一口气。

金瓶儿见她如此，只好出言劝慰道：“如此，便已极好。只要还活着，总能想到法子的。你还是要先保全自己为上，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再从长计议。”

“嗯，我会的。近来那孟管家似乎打上了焚香谷的主意，想要我刻意接近李洵。”

“莫不是为了玄火鉴？”金瓶儿眼眸转了转，道：“那李洵年纪尚小，恐怕焚香谷是不会将玄火鉴这样的法宝，给他带在身上。若当真是冲着玄火鉴去的，只怕你那个假惺惺的父亲，算盘是会落空的。”

“瓶儿姐姐，近来他又教了我一个呼吸吐纳的法子，可我实在不敢轻易修炼。”

“无妨，我便再教你一套我合欢派的吐纳之法，你且修习着。你血脉同常人不同，他教你那些就算不别有用心，也不适宜你这一族的至阴血脉，你不练也罢。”

“瓶儿姐姐，那我去门外替你们看着。”丁玲说完便出了门去，并不忘将门带上。。

舒窈思虑一瞬，将那门扉的插梢给插上，又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靠近那金瓶儿耳边，问道：“瓶儿姐姐，我那个姓孟的便宜爹爹，到底是什么来路？”

金瓶儿一愣，随即抿唇无奈道：“他是城主府的管家，你也知道，你们都比我更早在渝都立足。尽管打过许多交到，却并看不出是何来历。渝都城向来海纳百川，我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带着绣坊众姐妹们在此地立足，不过是想求个安身立命之地。既然无人在意我的来历，我便也不好明着打探人家的来历。你可明白？”

舒窈木然点了点头，嘴唇咬得灰白：“谢谢瓶儿姐姐，若是姐姐何时有得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哪怕是传言也好，便告知我一声。”

“这个是自然，你的事情，我会记在心上。现在你虽立于险境，好在他未曾发现什么异常，你且好好修行，你母亲的事情，来日方长。我这便告知你那套呼吸吐纳之法的口诀……”

那不过是合欢派一重的基础修炼之法，并不难。舒窈片刻便已然在金瓶儿的指导下得了要领，向金瓶儿道了谢。金瓶儿上前执了她的手，笑道：“今日中秋节，外头热闹得很，你也不好好打扮一番，本来生得一副好样貌，这般着实让珍珠蒙了尘。”

“大仇未报，我又哪里有心思去想着如何梳妆打扮。”

“仇自然是要报的，可瞧着你如今这般心力憔悴的样子，我都替你母亲心疼。相必你母亲一定不想看见你如此。”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她到梳妆镜前坐下。“今日你出来久了，回去后，你那个父亲必定盘问，你可想好了如何作答？做戏便做个全套，哪怕是他派人跟踪了你，瞧着你进了我的绣坊，你也好有个足以令他信服的理由。”

金瓶儿的手很巧，那些个胭脂水粉在她手中，便如同变戏法般，在舒窈脸上好看地晕染开来，原本憔悴的气色，便已然精神许多。

“来，换上这身衣衫，你那身在这节日里可太素了些。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若是你那个爹爹问起，便大大方方说是我们绣坊的孝敬他的，今日你来绣坊之事便也无需遮掩着。”

舒窈看着金瓶儿忙活，忽然就红了眼睛，拉着金瓶儿的手道：“姐姐待我这般好，又为我思虑得如此周全，我实在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金瓶儿亦回手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大家在这渝都城里，不过是为了求着安身立命，相互照应也是应当。何况你母亲又……”

“谢谢瓶儿姐姐。”舒窈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化为嘴边郑重的谢意。

此时已近黄昏时节，秀坊外得大街上渐渐欢腾起来，各个小贩当街叫卖，杂耍班子沿街卖艺，好不热闹。

原本与丁玲相携，逛一逛这渝都得中秋盛景，可人群实在太多，一不留神，便已然看不见丁玲的身影。舒窈心中一惊，在密集的人群中细细搜寻着，却始终遍寻不着。

“舒窈姑娘？”

闻言，舒窈抬首去瞧，便瞧见两人一身打眼的红衣。便向他行了一礼，道：“李公子，燕姑娘安好。”

李洵大抵是没有见过舒窈这般精心打扮得模样，眼睛竟直直得盯着舒窈瞧。倒是一旁的燕虹，大抵是觉得自家师兄这样瞧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伸手拽了拽李洵的衣襟，之后开口的语气却不怎么友好：“没想到城主府的下人，不好好在府中伺候着，竟也有空上街来？”

“城主向来厚待下人，今日过节，便放了许多人回家团聚。剩余的人，大家也是轮值，今日舒窈轮值时，刚巧是卯时至未时，这才有空上街来凑个热闹。”

“哼，”燕虹极不友好地冷哼了一声，拉着自家师兄道：“师兄，我们去那边瞧瞧。”

那一向态度倨傲的李洵倒是一反常态，极友好而礼貌地笑道：“舒窈妹妹，要不也一道吧？”

听见这一声“舒窈妹妹”，燕虹的眉头忽然拧成了一个川字，身上便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是城主府的一个下人，犯得着你这么妹妹妹妹的叫？”

“不必了，”舒窈也感觉出燕虹话语里明显的敌意，委婉拒绝道：“今日舒窈本也是同朋友一道，只是人群太多，挤散了，舒窈还要去找她，只好辜负公子一番美意了。”

“我们可以边逛边帮你找啊……”李洵还不放弃，继续说道。

舒窈眉眼间带了几丝歉然，转身便走，听见李洵的言语，回身过来，道：“真的不必了。”回首对上李洵的双眸，微微一笑，这才抬脚去了。

徒留一脸呆滞的李洵，呆愣地瞧着舒窈离去的方向。燕虹极用力地扯了自家师兄的衣角，没好气道：“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看！”

“哦……”李洵这才忽而醒过神来，“师妹你刚才说要去哪来着？”

燕虹又没好气的翻了个大白眼：“师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啊……”

二人声音越来越小，却依旧传进舒窈耳中。只见她眼眸中，却浮起几分得逞的微笑。

不远处的桂树之下，人群里一道探究的目光，流转在舒窈微笑的面庞上。只是他掩在人群中，不过一个转身，浅紫色的衣袍便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