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回忆录

没有一个人知道欧文先生是怎么去世的，但是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墓园的长椅上，面朝着——我实际上不是很清楚——他年轻时初恋的墓碑，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自己的头，如果不是他的身上已经落下了浓重的一层露水，我们很可能会以为他只是在那里沉思。

说真的，我们都很敬畏那老头，他几乎是扭曲界的权威了，现在所有想要在研究或对抗扭曲这方面有所作为的人基本都需要去参阅他的理论。但学术界的泰斗似乎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明显的性格问题，譬如说，我们平时在跟他交流时都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的感情起伏，或许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对付和研究扭曲已经成了一种对他而言如吃饭睡觉般的平淡事，他仿佛是一台机器，一台没有感情，只会按照别人给他的预设工作的机器，而这台机器的齿轮，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在不住地生着锈，而他也丝毫没有要给自己加一点润滑油的意思，仿佛他殷切期待着自己彻底报废的那一天。

一台机器想要毫无错误的执行下去，就毫无疑问地会与周围影响它这么做的东西起一些摩擦，所以欧文能做的就是尽量不与其他人有任何联系，他每天几乎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少数的联系就是协会有时必须要把他从那里面拽出来参加一些至少说起来是他非来不可的会议，那时候他就会安静地坐在一旁，活像一捆老木头，而到了他发言的时候，他就会用那生锈的语言系统把恐怕提前几小时就已经完全拟好了的发言背诵一遍，接着就提着他的保温杯迅速离场。欧文并不怠惰，假如你把你目前研究或对付扭曲时遇到的问题汇总到一张纸上（老头子一概排斥任何不怀旧的东西）寄给他，那么很快你就会收到他亲手用墨水写的密密麻麻的回信，接着按照他的说法照做就可以了。这通常都是最奏效的办法，唯一不好的就是通常会很慢，就像老人自己的性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少会有人主动去关心他的生活或情感，如果有人执意要去关心的话，那么他大概也会拿看扭曲一般的眼神盯着你，直到你开始打退堂鼓为止。欧文自己做饭，自己生活，从来不会产生社交的欲望。他没有结过婚，在他的初恋早逝之后也没有产生过任何恋爱的情感，毫无疑问的，他也没有孩子。虽然说他几乎没有朋友了，但是他却因为对抗扭曲的缘故树了不少敌，且敌人的数量不断地增加着。一句话，他是一个毫无疑问在走向末路的人。

因此，当我们发现欧文在墓园里与世长辞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感到意外，只是对这样一个可怜人感到由衷的同情以及对学术界的巨大损失感到遗憾。我们想到了他数量巨大的敌人，即那些认为转变为扭曲是人的幸福的怪人，认为他很可能是被谋杀的。不过或许命运也同情这个人，在经过检验以后，我们发现他实际上是自然死亡，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慰藉。接着，我们按照他很早之前就写好的遗嘱操办了他的葬礼。

整理这样一位很早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人生封闭起来的老人的遗物让我恍若穿越回了过去，我们在那些蒙尘的盒子里发现了很多类似于墨水瓶啊，留声机啊一类毫无疑问早就退出了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生活的东西。在好歹擦干净了大量现在早已一文不值的硬币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清理遗物的耐心。他们本来是抱着在老先生的遗物中找到值钱东西的心思来的——

毕竟，欧文先生曾是一个已经陨落的世界之翼公司的员工。

L公司。L公司无疑是一个应当被永远写进历史课本中的团体。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受益也受害于它的“光之种”计划，好的一面是，我们摆脱了“都市病”的影响，这在非常短的一段时间里便降低了都市的自杀率，且将都市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三分之二左右。它还带来了生产力的急速发展，譬如，你能相信人们尚在使用轮盘式电话的日子才过去几十年吗？但坏的一方面是，一旦有些人彻底因为某种打击而崩溃，他们就会变成名为“扭曲”的存在。这些扭曲对都市居民的生命、财产都是极大的威胁。尽管我们如今已经在对扭曲的研究上取得了巨大进步，但是具体如何救回扭曲的人，以及如何对付旨在让人们全数化为扭曲的“飞蛾派”仍是一个需要好几代人的事业。扭曲当然是可以变回人类的，但目前整个都市仅报告了十余例。这些曾是扭曲的人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L公司毫无疑问是一把双刃剑，也正因此，我们给了它一个有趣的别号，“白夜黑昼”。

带着对一名永远离开我们的老前辈的尊敬，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间小屋里工作了许久，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点好，心里不由得为他感到哀伤。一名参与创造历史的先驱竟是如此孤独地死去的。灰尘快要完全遮挡住我的视线，恍惚之间，我捡起了一本厚厚的书。它并不是任何一种出版物，而是……我看看，吹掉上面的尘土之后，上面赫然显出三个大字来：

回忆录。

于惊奇之中，我粗略地将这一本文献翻了一遍，每一页纸几乎都由文字占满。我简直无法相信——一个那样沉默，干瘦的老头竟然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几乎是事无巨细地记述了自己的全部人生。从他加入L公司的前夕，一直写到大概二十年之前。或许这是老头子为我的真正给予的回馈吧，我将得以与他过去的灵魂共鸣。翻阅之中，书页间掉出一位年轻少女的相片来，那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爱人。我将照片重新夹好，迫切地开始了我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