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尾声

月黑风高，岳绮罗绕着市中心飞了好几圈却依旧不解气，索性一扭头，往西北方去了。

西北方向是城郊，那里本该是个岳绮罗想要的清静之所，却不成想越往西北去越热闹，做买卖的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密密匝匝的，好似一条一条连绵不断的灯河，吸引了不少人流连光华之间，熙熙攘攘的，以至于岳绮罗顶着寒风飞了小半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她这才想起来早些日子里，媒体曾大肆宣传过城郊的美食街，岳绮罗噬甜，原本，也计划解了毒以后带张显宗过来转转，不成想今晚凑巧遇上了，心里却更添了堵。

没有清净地方，岳绮罗叹了一声，挑捡了一栋4层楼高的矮楼楼顶，凑合落脚了。

楼顶上黑漆漆的，岳绮罗俯瞰大地，感觉所有的笑声和华彩都离自己远去了，不由地自在许多，混乱的心绪也慢慢沉降下来。

这样鲜活的欢乐，本就不属于她，岳绮罗，你忘了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第一个人，当是张婆婆，然后，又弄死了小外孙……

静谧的夜色里，岳绮罗麻木的一个人一个人数过去。

数到第17个人的时候，岳绮罗停下来，沉声：“出来。”

四周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跟了一路，如今，倒是不敢现身了？”

半晌，一姑娘从楼顶的遮挡物后面出来，走到岳绮罗跟前，行了一礼：“岳姑娘安好。

“你不去救自家主子，跟着我作甚？”

“奴婢跟着姑娘，是有事相求。”

“何事？”

“奴婢想求姑娘，放二公子一条生路。”

“我不过穿他一枪，两个窟窿而已，又不是毁他内丹，哪里就弄死他了？这都要我放过，他景瑜当真金贵啊，金贵便金贵吧，招惹我作甚？难不成这天下独他一份金贵，别个人就活该为他的长生铺路吗?”岳绮罗话音一顿，她突然想起来当初在龙首，无心也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叫她一面羞愧，一面激愤，不由地扬声斥问：“我知我说不得这话，重重杀孽我抹杀不得，可景瑜他就能抹杀吗？我永世偿还不了的罪业，都是因为谁啊！”

岳绮罗积恨使然，层层声浪高起，淹没在人间的欢声笑语之中，那跟来求人的姑娘立时落了泪，直直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奴婢知道姑娘心里委屈！奴婢知道！只是，此事并非二公子一人之过，他也有他的苦衷……”

“苦衷，又是苦衷！你们主仆俩，一贯的假模假式，用人时甜言蜜语，一旦事情出了岔子就栽赃他人，袖手旁观，拿我当个傻子戏耍，如今诡计败露了，又巴巴地跟过来讨饶，说起来多少不得已，却连真实身份都要遮掩，诚意在哪里！良知又在哪里！”

“姑娘一早就瞧出来了？”

“你与桃枝虽有八分像，但我与你朝夕相处数百年，如何分辨不清！当我岳绮罗识人不明，便是连眼睛都白长了吗？”

“姑娘与紫烟相处百年，便能轻易辨认紫烟与阿姊，但奴婢陪伴二公子数万年，近身随侍，此番代替阿姊偷下人间，不过换了一套妆发，二公子却只当我是桃枝，从未生出半分疑心，姑娘可知为何？”

“因为他不在乎。”紫烟凄然一笑：“对公子而言，我与桃枝，不过万年前顺手搭救的一双孤儿，模样肖似也好，不似也好，他从未多看一眼，更不会放在心上，姑娘出现以前，紫烟一直觉得公子就该是命里无情，强求不得，那便也罢了。哪里知道，公子亦有动情之处，有钟情之人，只是从前，那人没有出现，当那个人出现了，公子的痴与拗，便都生了根，根深蒂固，无可撼动。”

“紫烟喜欢公子，喜欢了很久很久，但他不知情，紫烟也只当没有这份心思，一心只为他好，甚至暗暗期许，姑娘会对公子的感情有所回应，但，当你终于对他产生了些微情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大度，我嫉妒你，不受控制的嫉妒你，是以，当公子叫我安排人陪你同游青丘的时候，我瞒着所有人，找到地府判官，将那刘子固投胎后的模样改成公子的模样，我想让这个赝品绊住你，把你留在青丘，再不要回到与安殿。”

“自相矛盾，既然要将我留在青丘，又为何弄死刘子固？他一介凡人，死生之事还不是任由你拿捏。”

“如果我知晓姑娘下界遇上这么大的坎儿，我必会救刘生一命，只叹，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心思理会姑娘的处境，公子病了，姑娘也晓得，他自幼体弱，血中带毒，每隔几年就要发作一回，而那次发作尤其凶猛，所有人，包括公子自己都以为撑不过去了，是以，才将你安置在青丘，还抹去了你的记忆，公子只是希望，你不要为他所累，毕竟，公子一直不为天帝所喜，林阙大公子又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对公子虎视眈眈，他怕他一旦去了，你一人待在九重天上，会代他受过，被人欺负，怪只怪我，挂心公子的身子，把公子交代关照你之事委托给了旁的神仙，自己却脱身去伺候公子，以至于，改写了姑娘的一生……”

岳绮罗突闻内情，一时不知是恨是悲，只觉得胸腔里一团火焰瞬间烧起来，越烧越烈，几乎燃尽肺腑，“原来……”她咬牙，“是因为你！”

岳绮罗手一扬，随身携带的小纸人被术法催动，迅速上前锁死了紫烟，紫烟一躲不躲，任由她摆弄，只眼泪不住的掉，话音里也染上哭腔：“紫烟自知做错了事，甘愿以命抵偿，只求姑娘不要怨恨公子，公子从未想要伤害姑娘，他每一次拿你试毒，都会着意加固你体内的保护层，倘若不是姑娘为救刘子固舍了半条命，元气大损，那血毒绝不会伤姑娘分毫，姑娘，花月姑娘，求你……”

小纸人紧紧缚住紫烟的咽喉，几乎要勒进她的皮肉，紫烟本能的大口喘息起来，却还是感觉难以为继，她已经不能替二公子求情了，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岳绮罗以灵力幻化出一柄尖刀，刀尖直抵紫烟的丹田，只要再前进一寸，她的内丹就会被毁。

大仇将报，岳绮罗却半分也体会不到从前杀人的快感。

岳绮罗撤回了尖刀。

许多年后，岳绮罗依旧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放了紫烟一条生路，只散去了她一身仙泽，或许，是因自己当初答应了谢老不再滥杀，或许，是因为那个花月，她真的回来了。

岳绮罗同景瑜分道扬镳后，九重天大乱，景瑜带兵杀进天宫，逼迫天帝退位，但荣登大宝的新帝却不是景瑜，而是大公子林阙，岳绮罗不清楚其中缘故，也懒得打听，好在林阙革新有方，体恤众生，九重天局面大改，盛荣太平，倒也无所谓掌权的是哪一位。

彼时岳绮罗正在游览人间的大好风光，她性子孤僻，并没有同游的驴友，只没有忘记无心这个老冤家，过个几年就去京都瞧一瞧他，无心的媳妇老了，他也不愿再找一个新人，只身赴龙首寻李月牙，不成想，竟还当真叫他找到了，二人情投意合，回文县置了铺子，踏踏实实过起了小日子。

做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岳绮罗想。

她坐在陡峭的悬崖顶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心不在焉的，等日出。

天色渐明，日光撕破大片云海，从疏落的缝隙中露出脸来，岳绮罗感受到一股子暖意，就像当年，她躺在张显宗的怀抱里，暖烘烘的，叫她舒服的直打瞌睡。

张显宗如今在干嘛呢，岳绮罗又想，天上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就是好消息吧。

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