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刘子固番外三

刘子固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脑子一团浆糊，许久才想起今夕何夕，身处何处，不觉懊恼自己睡得太死，一下子就支出大半天功夫，耽误生意，于是急忙起身洗漱穿衣，临出门时，却在桌子上瞧见一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绣了花，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物什，刘子固心生疑窦——自己一个单身汉，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想不明白，索性抓起帕子往怀里一塞，便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梦中情景，刘子固全然忘了，但他的境况，却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甫一出摊，许多文人墨客就围了上来，一面与刘子固攀谈，一面挑选他的作品，热络的仿佛早已相识的熟客，几十幅字画，不消两个时辰就全部卖空，只留下大笔的银钱，城西是棚户区，愿意掏钱买东西的人本就不多，两个时辰便赚得盆满钵满更像是神话一般，但包括刘子固在内，却无一人感觉惊奇，仿佛这本就是看惯的景，与以往的每一日没有任何差别。

刘子固收拾了摊子，扬长而去。

刚刚回家不久，刘子固账面还没有对完，隔壁的铁匠媳妇就来敲门，说是自家炖了排骨，汉子特意嘱咐，要分一碗与他尝一尝，刘子固推辞不过，便接了碗，一面啃骨头一面对账，不过一会功夫，满满一碗排骨就见了底，手上的活计也忙完了，他心满意足的洗干净碗，送回隔壁，然后就锁了门，带好笔墨，趁着大好时光，上山采风去了。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刘子固很快就存了些积蓄，把摊子从城西搬到了最热闹的城东，也由此结识了不少文人雅士，借此人脉，他的诗画终于传入豪门大户手中，受到热捧，尤其是画作，被富人奉为沧海遗珠，其人更是得了个“丹青圣手”的雅号，可谓一时俊彦，风头无两。

只是刘子固此人虽声名在外，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木讷的穷小子，不赴宴请，不喜酒色，生意上的事也不积极，每日只售卖一定数量的作品，卖空了就打烊，谁的面子也不给，起初，还有人劝他做事活络一些，不要拂了权贵的面子，他却死攥着那一点子文人傲气不撒手，表面上醍醐灌顶，对相劝之人礼待有加，私底下却疏远对方，我行我素，时日久了，当初捧他的富家公子不见回报，渐渐地也都腻了，直怨刘子固寡淡无味，不知感恩，一一断了来往。但刘子固毕竟已经不是那个一文不值的刘子固了，他画技了得，且从不敷衍作品，浮华褪尽，真正识画赏画之人却浮出水面，形成一个小圈子，互为知己，刘子固既觅得益友，又温饱不愁，十分知足，整日都是乐呵呵的模样，同从前苦巴巴的形容简直判若两人。

一日，刘子固又上山采风，路遇一条清凌凌的溪流，溪边水仙疏落，怪石嶙峋，他以为此处颇有野趣，于是赏景作画，不觉就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天，此后，那处山涧就成了刘子固最喜欢的地方，不论是遇上了棘手的事，还是惹了气，受了委屈，刘子固都会去那里待一会子，似乎只要闻一闻涧边水仙的香气，心中不快就会烟消云散，刘子固不通药理，自以为水仙有静心宁神的功效，是以常常采几瓣花瓣回家，晒干后塞进枕芯里，亦是睡得酣甜。

又一日，刘子固一大早就去了山涧处，想试一试新做的纸鸢，却不想纸鸢断了线，随风飘远了，他也不着恼，研了墨，正欲作画，却突然发现，石缝中，又添了一株新生的水仙。

那水仙白嫩嫩的，还没有完全打开花苞，他痴痴地瞧着，竟径直趟水过去，想要把它摘下来。

摘下来，带回家养着，不叫任何人分享这花色花香，他想，着了魔似的。

就在这时，一粒石子重重的打在他膝窝上，刘子固失去平衡，狼狈落水。

幸好，一姑娘将他救起，她说，她叫花月，花好月圆的花月。

花月生的十分俏丽，刘子固总觉得面熟，但要说在哪里见过，又没有任何印象。

同花月相恋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自然到仿佛是在践行一个承诺，街坊四邻每每提起此事，总是好生艳羡，赞二人郎才女貌，当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后来，这些话传入花月耳中，惹得小姑娘好生得意，同刘子固讲：“听见没有，咱俩这一段鸳盟可是老天爷赏的，你要是敢欺负我，小心老天爷不高兴呦。”

刘子固只是笑笑。

刘子固还记得那一回，他用了七日，终于画成一幅仕女扑萤的图景，笔触意境，都与他想要表达的感觉一一呼应，他满心欢喜，难得不顾礼数，将守在他身侧打瞌睡的花月叫醒，花月也十分捧场，揉了揉眼，瞧了瞧画，直夸他：“子固，你画的真好！”

你画的真好……

刘子固顿时一怔，他将这一句话细细过了一遍，鬼上身似的，愣头愣脑的问花月：“是真的好吗？”

花月十分笃定：“对啊，你是‘丹青圣手‘啊，自然画的好。”

刘子固听了，却没有半分欢喜，又问：”花月，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丹青圣手“，故而，即使我是个穷小子，性子内向执拗，你也能接受，是吗？”

花月歪头瞧他：“子固，你这叫什么问题？我喜欢你，难道就是贪图你的名声？我喜欢你，自然是因为……”她狡黠一笑，“自然是因为你的美色啊！你生的这般好看，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我的……美色？”

不对，不是这样的，刘子固心想，自己明明长得一般，画技也粗疏，是自己变了吗？亦或者，是这人间变了？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浮上了岸，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清，刘子固下意识的伸手去抓，身子却动弹不得，仿佛受制于某种禁锢，难以挣脱。花月见他泥人一般站着，不说不动，神色古怪，不觉担心起来，她凑上前，拽着刘子固的袍袖，一遍又一遍的唤他：“子固！”

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喊终于将刘子固从幻象的泥沼中救了上来，花月见他清醒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颇为后怕的问他：“子固，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恁的突然就像丢了魂似的，可吓死我了！”

刘子固惊魂未定，大汗淋漓，只“嗯嗯”“哦哦”的胡乱答应，花月知他胆子小，也不为难他，只拿帕子替他擦汗，谁知那刘子固一见她手中的帕子，又疯魔了似的，死死的盯着看，刘子固一向再知礼不过，花月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不由暗暗地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是得了癔症？”

这厢花月忧心忡忡，那厢刘子固却全然不知恋人心中所想，只顾瞧帕子，那白绢上绣着水仙，分明是那一天醉酒后，突然出现在自家桌子上的那条帕子，怎么会在花月手里？那时候，自己明明还不认识花月啊，刘子固心中不解，如是问花月，花月解了愁眉，一哂：“这本就是我的帕子，只是前段时间弄丢了，一直找不到，今儿来寻你时，眼见着这帕子从你袖子里飘出来，我才知道，这帕子是叫你捡去了，捡便捡了吧，也不知会我一声，亏的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书呆子呢。”

花月说罢，难得羞赧几分，一双杏眼柔情似水的瞧着刘子固，刘子固却没有理会，他心慌的紧，一颗心张牙舞爪的在胸腔里作妖，害得他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只好谎称嘴馋，将花月支出去买吃食了。

直到花月走远了，人影也瞧不着半分了，刘子固心头这一股子难受劲才慢慢好转，他缓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呆呆瞧着外面的日头。

这个时辰，日头毒，空荡荡的屋子里，哪哪都是亮堂堂的，就像是花月给他的感觉，暖意融融，充满活力。

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刘子固的眼里就只有花月，她一蹙眉，他就紧张，她浅浅一笑，就生生勾走了他的魂，他对花月的痴，有目共睹，但是，但是为什么？方才他看着花月，就像在看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花月说，那绣帕是她的，早些时候丢了，是今个从他身上掉下来，她才又拾了起来，倘若她所言非虚，那帕子又不长腿，怎么就无缘无故进了他的家门？仔细想想，他陷入幻象，心慌难受之时，正是帕子不在身上的时候，难道他对花月的感情，全然由帕子驱动？那帕子被有心之人动了手脚？有心之人是谁？会是花月吗？花月既是青丘狐，倒是有这个本事，但如果是她，缘何又将帕子拿走了，她瞧见帕子不在他身上，偷偷放回去就是了，何故多此一举呢？且花月刚刚秋波流转，显然动了真情，不似知情的模样，那，又会是谁呢？

刘子固思来想去没有结果，恰巧花月买好糕点回来，只好暂且作罢，但他既对花月起了疑，便再不敢招惹她，此后数月，他一直躲着花月，也不接受花月捎来的任何东西，渐渐地，竟当真想起一些遗忘的“往事”，说是往事，乃一段情缘，一位美人——便是他从家乡带来京都的姚家千金，青梅竹马的阿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