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诀别 忘川河上

初心……

我一向不求上进，压根不知道事业心长什么模样，要说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初心，什么执念，只怕，独他。

清涧流淌，少年不顾打湿的鞋袜，矮身去摘一株兰花。

那是阿绣最爱的花，却偏偏种在了我心上。

我自嘲的笑了笑，收拾好情绪，向判官行了一礼，恳切地说：“大人中正，叫人钦佩，说来惭愧，小女此次拜访地府，不仅仅是为了救人和赏景，还有……还有一桩磨人的心事，望大人准允。”

判官回了一礼，说：“姑娘客气了，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倘若有用得着下臣的地方，定竭尽全力。”

“我在人间曾有一旧友，后来，因一些事断了联系，如今想想，也有许多年不见了，不免……”我转了转眼珠子，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明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却死活张不了嘴，一时间，竟有些冒汗，判官笑容不改，只不动声色的将话茬接了过去：“下官明白了，此事不难，只是姑娘需将这旧友名讳告知于我。”

谢天谢地！我缓了口气，把舌尖上一直打转的仨字一股脑吐出来：“刘子固。”

判官还没有任何表示，一旁的白无常已经从乾坤袖里找出一本册子来，翻开递给判官，判官看也不看，捏了个诀，书册一扬，纸上内容便整整齐齐的码好了，浮于空中，我仔细看了一番，与判世鬼骨上所录之详尽不同，判官的这本册子上只简明扼要的写了几行判词，一共不足百字，不知是不便于向我展示；还是因职务不同，十殿阎王与判官老爷了解的信息不同，故而同一人的命格，记录模式却有差别，好在刘子固的生辰八字等重要信息在两份命格上皆有录入，且一一对应，想来做活的鬼差一样用心，内容上也不会有错漏之处。

我略去刘子固婚前诸事，只捡他的后半生瞧了两眼，不想却大吃一惊。

“重元四年春分，刘子固辰时归家，途中疯马相撞，猝死，所谓因果承转，是为归一。”

猝死……重元四年春分……

我愣住了。

我耗尽一身灵力，心性大变，成魔逞凶，落得这样一个狼狈下场，自以为终能成全子固和阿绣的圆满，却不曾料想，我赌上一切换来的安宁，只维持了短短四个月……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凡人一世，不如意十之八九，皆为天命，我又何必插手，非要逆天改命，叫刘子固多喘那两口气？他终归是要死的，死了，踏上黄泉路，喝上孟婆汤，便再也不记得我了。我昙花一现的爱情，正如他昙花一现的性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值吗？

我终于搞清楚何为因果，既然享受了轻许良人的虚情假意，便要承担错爱一世的冤孽苦果，不论是我遭受背叛，还是刘子固英年早逝，均为情劫，谁也逃不脱，是我太天真，太自负，总以为世事波澜不平，或许等一下，或许再试试，就会有转机。却不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从来就不是空谈。

花月，你能怨谁？

我闭上眼睛。

罢了，情字已别，故事了结。

我瞧了瞧前方距我几步远的判官老爷，他正与白无常议事，神情焦急，并无暇看顾我，只偶有只言片语溜到我耳畔，我稍稍拼凑了下，大意是：地府每隔几日便开放生人道，使得鬼差可以自由出入，上人间拘魂并登记新鬼，这活繁琐，多是两人配合完成，今个也正是因为通道开放，死太监和白无常才会到枯林里面转悠，将我同喜鹊捡了回来，喜鹊倒是不打紧，无非填单子度生气，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但我，来头大事又多，偏生觉得地府新鲜，非要参观一番，地府称得上“风景”的地方，独这一路一桥，不带我走一走，怕我闹脾气，带我走走，又怕我身上仙不仙鬼不鬼的那一股子气伤了新鬼，此时路上桥上摩肩接踵，要是闹出来啥乱子，如何向上面交代呢？

我听了一会子，笑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浸淫官场之人果真有两把刷子，刚打交道，便一眼看出来我是个爱使性子的，甚至一语中的，我这人好惹乱子。

换了平时，我可不受这份气，非要这俩人精把闲话掰开了揉碎了理论清楚不可，但今个，我忍了下来，一来，喜鹊虽一时得救，但能不能完好无损，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仍需要地府费心，说白了，人家手里有筹码，不好得罪。二来，这判官虽然虚伪狡猾，却也用了心思，想要当个好官，瞧不上我，也是因为我影响了他的工作，话虽难听，但却在理儿，世人千面，善恶难辨，心存大义就好，细处太讲究了，容易伤人。当然，最紧要的一条原因是：我心虚，我这趟来地府，带累喜鹊是一场意外，参观地府是一通胡扯，之所以千里迢迢的过来，就是专门要给地府惹！乱！子！

他俩无暇看顾我，正好，我捏了一诀，腾起，飞掠黄泉路，落在了路尽头的一处悬崖上，脚下，是湍急的忘川河水。

坊间有言，奈河桥下忘川水，销人骨噬生魂，可以泯灭凡人一世所留下的一切痕迹，也正是这汹涌的水，迫使鬼魂一个一个乖乖的上桥喝汤，鲜有人造次，只是不知，我这样半鬼半仙半魔，天地间独一份的怪物，落水后会是什么情状。

众鬼惊叫，狂风呼啸，万千声音中，我甚至能辩听到判官和白无常诧异惶急的嘶吼：“花月姑娘，有事好商量，你这是干什么呀！”

崖顶之上，我淡淡瞥了一眼下面，只见判官和白无常已经冲上黄泉路，正拼命向我所在之处靠拢，想来是要来救我，但黄泉路上的鬼魂实在是太多了，不明情况的鬼魂或四处逃窜，或三五只聚拢一处，无形中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他二人毕竟势单力薄，数次努力也未能突破重围，判官显然慌了，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高喊：“花月姑娘，不要做傻事啊！姑娘，下来，快下来！”

我轻轻叹了口气。

青丘幅员辽阔，物产丰美，狐狸洞众人疼我宠我，姑姑尤待我视如己出，我的日子如此舒畅惬意，怎么可能一心求死？我不想死，哪怕如今只是一个没有躯壳的元神，我也一丁点都不想死。

活下去才有希望，我还远远没有活够。

但是这世间不能留下一个祸害人命的妖魔，是血毒叫我不容于世，是所谓的爱情把我逼上这一条不归路，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跳下山崖。

恍惚间，一道青色光芒扑面而来……

刘子固，若有来世，惟愿你我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