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政绩斐然

我一向自诩青丘广袤无垠，瞧不上地府这种小地方，如今才明白，地府不仅不是小地方，且关卡重重，单走向判官官邸这一条路上，就设有十二道门，每一道门都有精兵把守，需验明身份方可通行，我虽未正经上过九重天，但依姑姑所言，天宫设有天门，也不过一重天四道门，区区一个地府，如此严防死守，就不怕惹恼了天帝老儿，以僭越之名一锅端了？

白无常却十分淡然，一面填表登记，一面解释：“姑娘有所不知，所谓仙界，最风光自然是九重天上，最卑贱的，那就是地府，在此任职的官员不仅品阶低，还要处理一大堆琐事，面对八荒六合戾气最重的魑魅魍魉，倘若无利可图，连最基本的安保措施都不到位，还有谁愿意干活啊？说到底，地府就像是只出不进的一个垃圾袋子，前言所述之事虽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藏污纳垢，粉饰太平。“白无常扭头看了我一眼，眨了眨眼继续说：”九重天上有什么丢脸面的烂摊子，谁来收拾？自然是交由地府处置，那要如何处置才能让天帝满意，让涉事的各路神仙满意？这里面的门道，才是地府存在的价值，否则，单纯的人事杂务，哪里会有鬼魂抢着做？”

“原来是这样，失敬失敬。”我恍然大悟，再看白无常那纸糊的大脑壳，也觉得平滑亮堂了许多。

白无常洋洋得意，又与我讲了几句悄悄话：“这地府虽然名义上是阎王管辖，但十殿阎王其实只是挂名督办，真正主事的还是判官大人，鸟仙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他的意思。”

我竖着耳朵听的异常认真，一面走路，一面琢磨如何讨好判官。

第十二道关卡放行之后，我俩终于踏上了地府的主殿，只见殿前站着先一步到达主殿的死太监和一身着朝服的天官，二人笑容灿烂，姿态谦卑，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恍如一面冒金光的黑墙，直叫我头皮发麻。

不待白无常引见，那天官便大步走到我眼前，十分热情的说：“下官乃地府判官，不知花月姑娘远道而来，未曾远迎，还望姑娘海涵。”

下官？我一无名之辈，竟惹得判官老爷自称下官，这也谦虚地过分了吧？姑姑的名号还真是好用，如此看来，保住喜鹊这条小命，或许有戏。

果然，我一提起喜鹊之事，判官就满口应承下来，当即就亲自填了申请表，盖了官印，吩咐死太监跑一趟，死太监刚捅了篓子，想来心虚的紧，此时得了令，简直喜上眉梢，一溜烟的功夫就跑没影了，紧接着，判官同白无常两人将喜鹊扶起来，渡了些许生气与他，喜鹊惨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僵硬的四肢也柔软下来，我把了脉，静静感受喜鹊有力的脉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幸好，喜鹊虽为我所累，总算还有所补救。

我舒了一口气，眼波一转，故作不经意问判官：小女初来贵宝地，感觉与境外之景大有不同，不知判官老爷能否允我四处转转，满足心中好奇之情？

判官一愣，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想来是鲜少有人如此别具一格，竟把地府当作景点，想要四处溜达溜达，这时，白无常同判官耳语几句，好似打通了他的心窍，又换了一副笑模样，不仅应了我的要求，还毛遂自荐，要亲自领路陪我看景。

我百般推脱不得，只好由他去了，出了官邸，地府到处都是乌沉沉一片，幸好有白无常走在前面执灯照明，方可勉强看出来周围的大致轮廓，即便如此，判官依旧十分谨慎，走两步，便回头瞧一瞧我，提醒我绕开路上的坑洞，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念叨着：姑娘千万小心，这阴间的路可不比外面，不仅坑坑洼洼，而且崎岖难行，一旦误入阴毒之地，便是天帝驾临也救不回来，想当年，令堂硬闯地府，便是沾染了这阴毒……

我正认真听着，那判官却像是突然烫了嘴，不再言语，我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那人讪讪一笑，细着嗓子嚷了一声：“小心！”

我唬了一跳，顿时定住，不敢再动作，这才发现刚刚听故事分了心，走岔了路，半只脚已经伸进一个洞中，那洞底障气缭绕，一旦踩上，指不定就中了邪，我小心翼翼的抽回脚，感激的看了判官一眼，亏得人家热心陪同，不然，以我毛手毛脚的性子，只怕早已死了上百回了。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心事未了。

判官当真是个尽职尽责的领路人，不仅时时护着我，还见缝插针的介绍“景色”：“姑娘瞧见那个黑黝黝的大山洞了吗？那可不是一般的山洞，那里的山壁上满是壁画，一幅一幅生动无比，堪称地府画廊啊！”

“哦？都画了些什么？”

判官一脸骄傲，说：“都是地府这些年的政绩，譬如鏖战凶尸，大败恶鬼之类的，对了对了，那壁画上还记录了地府鬼差缠斗妖兽的辉煌时刻，那血花溅射的场面，呦呦呦……”

我：“……”

又往前走了好久，打头的白无常突然停下，掐了灯芯，转身冲判官鞠了一躬，说：“大人，到时辰了，此时过桥，恐冲撞众鬼。”

我一直垂着脑袋看路，无暇理会四周，闻声好奇的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前方辉光大盛，路面平坦宽阔，两侧还栽满了赤红的花，那花瞧着陌生，却艳的扎眼，团团簇簇，无风自动，仿佛摇曳的烈火，叫这阴寒的地府也燃起了一分暖意，路尽处，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水色碧绿，玉带一样，狭窄处架起一座拱桥，桥上鬼影重重，往来皆是孤魂。

晦暗的地府里面竟有这样画儿一般的地方，我又惊又奇，不禁问判官：“大人，此乃何处？”

判官幽幽的回：“黄泉路，奈何桥，凡人转世投胎之所在。”

“如此明丽？”我脱口而出。

乖乖，这和坊间传闻完全不一样啊！牛头马面呢？滚烫的油锅呢？

“我还以为……”

我愣住了，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判官看着我，微微一笑：以为什么？牛头马面？还是滚烫的油锅？数万年前，地府的确如此，直到我的前辈——第六代判官上任，他力排众议，坚持修整黄泉路奈何桥，为了这个目的，他前前后后不知跑了多少趟天宫，磨破了嘴皮子，终于盼来了上头的修整经费，那笔银钱不多不少，俭省些，可以重新修葺整个地府，但那位判官固执的紧，一分不准挪用，把全部经费都用在了你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短短一段路，一条江，一座桥，美得不像话，那时候，没有哪个鬼差不埋怨他，甚至有人怀疑他从中谋取私利，是以前辈处处掣肘，四面楚歌，没有几年，就辞官投胎去了，如今，阎王换了一茬又一茬，怕是除我以外，早就无人还记得他。”

判官叹了一声，表情有些落寞，全然不似之前那毕恭毕敬的模样，我见他动情，一时好奇，又问：“大人同那位前辈可有旧交？”

“不曾。”

“那便是血脉相承的先人？”

“非也。”

我听糊涂了：“那大人缘何记得他，还如此伤感？”

“我记得他， 因我敬佩他的“佛心”，凡人生，是赤条条的来，凡人死，是赤条条的去，如此往复，不断循环，尝尽六苦，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难免心有挂碍，不愿离世，是以常有鬼魂拒捕，日复一日游荡人间，稍有不慎，就成了厉鬼，不仅祸害人间，且影响政绩，历任判官对此都十分头疼，只好严防死守，加派兵力，虽有效果，鬼差的工作量却大大增加，使得下面人叫苦不迭，不好管理，但第六任判官不一样，他耗巨资改善环境，在当时虽被人指摘，万年下来，却有奇效，其实，大多数凡人不畏死，只是这往死之路孤独清冷，难免叫人心慌，前辈修整此处，便是用美景消减他们的恐惧，继而生出赴死的勇气，如此经年累月，鬼魂拒捕的概率大大降低，厉鬼自然也就少了，说白了，将死之人，贪心的，就只有这一点点尊重，一点点人情味罢了，这，也是我做官的初心。”

判官轻轻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