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渐入佳境

那次之后，我常常在子固宅子附近“偶遇”他，不仅身子娇弱，淋上一丁点雨星子就会害病，一害病就正正好昏倒在子固家门口，而且命运多舛，隔三差五就会被歹人轻薄，遭债主催债，受邻居欺负，子固虽每每施以援手，与我日渐熟络，但恋慕之情却星火不见，更不消说许下“连理双枝，白首共齐”一类的缠绵誓言，我冥思苦想，痛定思痛，正准备联合山精鸟兽发起一轮总攻，喜鹊却急慌慌得飞来通知我，说子固在山下遇到一伙打劫的贼人，情况不妙。

我急三火四的往山下冲，跑到山腰处，果然看见子固被七八个山贼围堵，他站在山贼中间，身上的布衫已经被撕扯破了，脸上也受了伤，虽处下风，神情却坚毅沉着，显出读书人的风骨傲气来，这时，山贼中站出一人，两手各持一把弯刀，身上缠了一块虎皮，像是众山贼中发号施令的老大，骂骂咧咧的要子固交出包裹，我这才注意到子固身上背了一个小包袱，看样子并没有装多少东西，我一时情急，幻化出一个弹弓来，捡了一块大些的石子就向山贼射去，那石子也是相当争气，不偏不倚正打在那头头的脑袋瓜子上。

老大被打的身子一歪，捂着脑袋转了身，这才发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还藏了一个我，他恼羞成怒，领着一帮喽啰向我冲来，倘若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小姐，恐怕也就梨花带雨，任人宰割，成全了他的如意算盘，但谁让老娘是一只灵狐呢？这些个三脚猫的功夫还能伤到我？我不慌不忙使了个定身咒，将几个山贼定住了，然后一人一脚从山坡上踹了下去，山贼个个膘肥体壮，虎背熊腰，顺着斜坡滚得十分欢实，骨碌骨碌简直停不下来，我伸直了脖子去看，见他们好不容易撞上了一棵横生的树杈，七八团肥肉一个叠着一个，压得直叫“哎呦”，一场热闹看下来，我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的走到子固身旁，却见他一脸愁苦之色，完全没有脱离危境的喜悦之情。

子固双眼直楞楞的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的问：“子固，想什么呢？”

子固眼珠滚了滚，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朝我作了个揖：“月儿姑娘屡次三番救小生性命，小生无以为报，还请受小生一拜。”

我忙去扶他：“哎哎哎，别这么客气，你也救过我不少次，礼尚往来，礼尚往来。”

子固身子一弯，那小包袱许是在刚才争斗中松了口，一下子从他身上滑下来，落在地上，露出几两散碎银子并几贯铜钱，还有五六幅卷轴，我打开一看，全是子固的画作，我不懂画，却也听闻子固的丹青之术堪称一绝，只是因为几分文人的清高，看不上金银这等俗物，不常在街市上售卖，故而知道的人少，没什么名气。这几幅画皆是他的得意之作，轻易不外传，我大致看了看，又算了算，小包袱里面的东西，差不多就是子固的全部身家了，带着这些东西外出是要干什么？

我大概猜到他缺钱，一问，果然家中幼弟得病，老母亲来信要他寄钱回家，我大咧咧的拍了拍胸脯：“生病？青丘什么琼芝仙草找不到？你告诉我缺什么药，我一准找到给你！”

不承想我此话一出，子固却一下子跌坐在地，失声恸哭：“来不及了，前些日子青州水患，驿马在路上耽误了好些时候，信送到时已经晚了好几个月，我昨个刚收到了娘的第二封信，说幼弟已经去了，要我回家处理后事……呜呜呜……可怜我幼弟尚未成年……还是个娃娃……呜呜呜……他临走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我送给他的面人……问我什么时候到家……”

至亲离世，许是此世间最重的伤，多情无情，仁义不义，都躲不过这剖心的一刀，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跪坐在他身旁，让他哭泣的时候有个依靠，子固掉了几滴眼泪，又慌慌张张的擦拭掉，站起身来，他乍一起来重心高，脚下不稳，却已经踉踉跄跄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听见他嘶哑着嗓子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要抓紧时间把画卖掉，凑路费回家，给弟弟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

我在后面喊他：“子固！子固你别急，我能送你回家。”

子固转身，复行一礼：“多谢月儿姑娘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君子贫穷而志广’，恕小生不能接受姑娘的馈赠。”

又来了！难道读书人的脑子都像山核桃一样油盐不进吗？我气得翻了个白眼，见他又急匆匆的向前走，索性捏了个诀挡在他身前，子固见我瞬间从后面挪到了前面，面上又惊又疑，神色复杂，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我一声洪亮的“且慢”堵了嘴巴。

“子固，我不是要送你银两，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凑路费，我可以带你回家，很快，就一炷香的功夫。”

“一炷香的功夫？”子固更是惊疑，“怎么去？”

“飞过去。”我捏了个诀，招来一朵祥云，先跳上去踩了踩，又稳又软，真不错，便示意子固上来。子固张着浑圆的一张嘴，大约能搁下一个鸡蛋，双脚颤巍巍的踏上祥云，我将子固的反应看在眼里，小小的自鸣得意了一把，稳下心神，一路乘风而行。

子固的家在海州，距京都不远，我刚窜上天，子固便趴在云头上激动地喊：“那里！那里就是海州！”

于是我厚着脸皮差使好不容易爬上去的祥云再冲下去，被明目张胆的白了一眼。

祥云吸了吸肚皮，慢慢减重，轻轻悄悄的落在子固家门口。

子固从云上蹦下来，匆匆忙忙地进了门，我跟在后面，看了一眼大门，双开的桐木门，表面刷了一层桐油，是凡间的寻常百姓家中常见的样式，只是年数久了，灰扑扑的没有光泽，映衬着同样灰扑扑的土墙瓦砾，更显得萧索，我推开门，慢腾腾的进了屋子，看见子固背对着我，怀里抱着一个不惑之年，泪眼婆娑的妇人，那妇人一身麻衣，想来应是子固的娘亲。

屋内白纱缠绕，已经被布置成灵堂的样子，正中央摆着一口薄棺，棺前是祭台，上面放着灵牌、白烛，香炉和一些供果，地上搁着一个火盆，旁边散着一叠纸钱。

屋内只有我们三人。

子固的娘亲哭了一会子，瞧见我进了门，拭掉泪痕上前来问：“这位姑娘是来祭奠我家小儿的？”

我应了声是，子固整理好形容上前引见：“娘，这是花月姑娘，我的朋友，听闻子丞走了，特地过来祭拜。”

子固娘亲点了点头，攥了我的手说：“难得子固带朋友回来，却是这样的情形，姑娘有心了，这几年子固在外游历，家中只有过世的小儿和我这个穷老婆子，他生前不受人待见，作了土却有人惦记，真是命啊！”

这话听着让人揪心，我依着凡间的礼拜了三拜，又劝慰了几句，却也明白丧子之痛不是我一个外人碰碰嘴皮子就能消解的，凡人命逾区区数十载，却要尝尽生老病死之苦，我从前不懂，现下也品出来几分，是以心情沉重得紧，只搀扶着子固娘亲不再作声。

子固拿仅有的一点银钱，给刘子丞换了一口厚实的硬木棺材，找相士挑了一个出殡的日子，又在那日请来镇上办白事的唢呐班子，咿咿呀呀的去后山葬了刘子丞，子固娘亲守着刚刚垒就的新冢泣不成声，久久不愿离去，子固陪着母亲，一改往日文弱模样，一滴泪都没有掉，姑姑有言，一个男人，不论他是人是神，为龙为蛇，只要他愿意在家中和风细雨的时候，去角拔筋，当一条柔软温凉的蛇，在家中凄风苦雨的时候，披坚执锐，当一条舍生忘死，剪恶除奸的龙，那么，他便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而子固的坚韧，让我看见了他作为男人的担当。

我在海州只待了几天，便被子固以“唯恐家里人忧心”为由赶回了青丘，看不见子固的时日里，我常想他，时不时便写封信，让喜鹊捎给他，据喜鹊称，子固的情绪平复了许多，每每她只要飞到子固窗前，他便放下手中一切，铺纸研墨，写好回信托她捎过来，给她爪子上缠线团的时候，还不忘寒暄一番，礼数周全，风度翩翩，虽则我十分怀疑这只花痴的山雀许是被子固的皮相所惑，压根没听懂他说了什么，毕竟子固又不是山中精怪，想要与鸟儿沟通难度实在是大了些，但喜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倒叫我不好意思反驳她，况子固的回信的确言辞恳切，添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自在真诚，我隐约感觉子固待我渐渐不同，便美滋滋的将信一封一封收好，暗自憧憬着两人重逢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