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回青丘

九重天上重楼琦柱，镂金雕玉，在我看来，却比不得人间自在繁华，将将月上西楼的时候，我们在一座孤山上落了脚，此山名为鸿雁山，因两侧山脊瘦削对称，形如大雁振翅腾空的模样，故得此名，鸿雁山上风景很好，漫山桃杏吐蕊，好似千百根轻烟渺渺的燃烛，端的是雍容浓艳，我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日日被景瑜锁在屋里，眼巴巴瞧着外面霁月风光，却半分也动不得，心里很是火大，外出不比在家中，左右就两个主子，十几个侍卫呼啦啦围在房门口，又有紫烟这种一等一的高手看护我，任我插翅也难飞，我打不过侍卫，想要找景瑜理论又被拒之门外，闹了几天也没了脾气，只得整日闷在屋里，斗蛐蛐聊以遣怀。

那一日我与紫烟正在房中对赌，她本不擅长这些人间的小玩意，近日被我强拉着学，逼上梁山，水平自是一般，眼瞧着她的“小紫烟”被我的“山大王”摘掉一根触角，已显颓势，紫烟一手拿竹竿，一手从袖中找出来3文钱，正要往累的像小山一样的我那个钱堆上搁，我却突然把竹竿一掷，气呼呼的整个人靠在藤椅上。

紫烟作为我的贴身侍婢，最清楚我的脾气，不慌不忙的从糖罐里抓了一把糖豆，扯出一个笑来，凑到我跟前说：“姑娘，我给你表演个小把戏，怎么样？”

紫烟所说的小把戏是仙术，我虽属青丘狐族，正正经经的是个神仙，然儿时整日受族人欺负，孤立在外，并未正经上过学，现在虽境况大不相同，却性贪玩，不肯在仙术上下苦功，景瑜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只素常用的基本术法催逼着我学会了，其他术法见我兴致缺缺，便也随我去了，因而我没有多大本事，危难中将将可以自保罢了，然则我虽懒惰，好奇心却重，总喜欢看别人捏诀施法，碰上简单的小术法，也会练上几招，所以紫烟总拿有趣的术法哄我，只是当下我被困在房中久矣，烦闷之情非往日可比，梗着脖子说了一声“没兴趣”，便愣在那里没声了，半晌，突然一声哀嚎：“紫烟，我到底要被关多久啊？”

紫烟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愁苦的看着紫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连日来的疑惑倒了个干净，“明明说好带我来人间游玩，可是自从下了人间，就窝在这个小院子里，景瑜不出门，也不让我出门，十几个侍卫守在门口，就像关押犯人一样，景瑜从不会对我说谎，更不会这样待我……”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心中惴惴不安，“紫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你实话告诉我，景瑜是不是得罪了天上的哪个人，下来人间躲避？这段时日，我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害怕，景瑜……他是不是有难？”

紫烟静静地看了我一会，慢慢攒出一个笑来，眼神竟然有些欣慰：“姑娘担心公子？”

我被她看的心虚，正准备打个哈哈，外面却传来扣门声，紫烟开了门，门缝中露出一个甲胄着身的侍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然后说：“姑娘，公子请你去正房。”

因下了人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我们所居的宅院也不过是桃枝动用术法打造的一进宅子，景瑜住正房，桃枝住在正房外面的侧室，我与紫烟住东厢房，西厢房宽敞一些，一众下人便住在那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景瑜的房间，却见房间内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我叫了他一声，只见床榻上突然腾起袅袅细烟，云烟散后，正露出景瑜的脸。

景瑜盘腿坐在榻上，看样子正在休息，许是怕人打扰，所以用了隐身术法，几月不见，他还是那一副温吞模样，一见我，便招呼我坐到他身旁，我登上长榻，看见小几上正摆着我喜欢的花糕，景瑜肩上围着一条狐裘，手里捧着汤婆子，坐在我对面，细声细语的说：“你一向喜欢府中厨子做的花糕，可惜这一趟点心师傅没有跟来，这是桃枝准备的，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我已经好久没有吃甜食了，馋得紧，但心里惦记着景瑜的下凡原因，咽了一口口水，并不肯吃 ，只理了理衣裳，挺直脊梁，肃然问他：“景瑜，近日，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景瑜笑了：“只要你不闯祸，我就一件麻烦事都没有。”

他果然不肯承认。

我正襟危坐，拿出早已想好的一套说辞对付他：“景瑜，我两百多岁了，不是什么不经世的小孩子了，当初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你收留我自有用处，既然为你所用是你待我好的筹码，那我也不能欠了这么大一份人情不还，这趟下人间，你那么反常，纵然我一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能看出端倪，我想帮你，景瑜，我真心想帮你。”

景瑜像是没有想到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怔愣了好一会子，回神之后，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仿佛两颗圆溜溜的磁铁，搅得我铁一般坚定的心意七上八下。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碰我，待要摸到我时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一声喟叹几不可闻：“傻丫头。”

他这个样子着实反常，我锁眉瞧着他，却见景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罢了，既然你想知道，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瞒着你惹你不快。”

我竖起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段时间，镇守九重天的藏义神君被礼官参了一本，指责藏义神君的正妻是个凡人，门不当户不对，有失正统，这原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纵然有错，教训一通便是，最重的责罚，不过休妻再娶，但不曾料想，此事竟是一根极好的引线，一下子就在朝堂上炸了锅，藏义神君麾下30万天兵天将，可谓手握重兵，位列武将之首，为人臣子，坐到这个位子上，倘若谦逊些和顺些也就罢了，偏偏藏义孤高清傲，从不把百官放在眼里，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同僚的不满平日里无从发泄，一见有人寻到了他的错处，指摘他的奏折便如雪花一般从四处飞来，他做过的，没做过的，通通成了井下石，最后，竟扯出来一桩贪腐的大罪，法不责众，就连陛下也无从招架，勉强拖了三四个月，便下旨缴了他一半的兵权，贬谪到人间做神仙去了。”

“我与藏义虽无故交，却也痛惜他这个人才，便在堂上替他说了两句话，不料却引火烧身，牵扯到了你身上。”景瑜语气一顿，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继续说：“当初我与你在地府相遇，兀自将你带到天上，并没有在司命神君那里登过记，不合法度，现下想要补，却也晚了，陛下刚刚经了一事，正是敏感的时候，所以我想，先将你藏在人间躲一躲。”

我细想了想，说：“是个法子，就怕有人背后下刀，防不胜防。”

“既是防不胜防，又何须挂心。”景瑜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是安全的，我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

我自是信他的。

我刚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景瑜说：“我原想着，只要在鸿雁山布下结界，纵然你一个人留在人间，我也不用担心，可看你这几日的形容，这样困着你，只怕箍坏了你……”

我渐渐听出味儿来，忙说：“不打紧，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风景很好，我很喜欢，长住也不会觉得腻。”

景瑜浅浅一笑：“我懂你的心思，但你真的不用委屈自己，我已经找青丘的白浅上神聊过了，暂且让你在她那里借住一阵子，有姑姑在，青丘没人敢欺负你。”

我的脸唰的一白，却又不好拒绝，踌躇之间，景瑜又说：“我知道你之前在青丘过得不好，为了让你这一趟住得舒服，我先带你去地府走一遭，抹除从前的记忆，就当是重新投一次胎，你就在青丘踏踏实实的玩，过个几年，我再领你回家，把记忆还给你。”

我长舒了一口气，点头应了。

当初拜托姑姑将娘亲的骨灰坛带回青丘与爹爹合葬，不知道埋在了哪里，也是时候回去好好祭拜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