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珩小姐。”将要到院子时，李嬷嬷忽然唤她。

先前她是外姓的客人，所以只叫她白家小姐，如今见了叶老夫人又得了她的认可便算是白家的亲戚小姐了，李嬷嬷才将对白玉珩客气的称呼改为了“玉珩小姐”。

“老夫人让我和赤华来照顾您，让您做我们的主子，那我便一定会对您尽心尽责。方才庭外的事情已有人与我说了，我是下人不能妄论主子的是非对错。入府前我也与您说过家二小姐性情乖戾，让您忍让着些，老夫人是极疼爱二小姐的。与您相处的这些日子，我也瞧得出您是个聪明人，还望您以后担待着些。”

白玉珩听出来了，她和叶夕雾之间的对话连李嬷嬷都知道了，叶老夫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从进屋子到回院子这段时间却一句不提这件事，叶老夫人的态度是摆明了不论对错就只偏袒自己的亲孙女，权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当年她还在盛都时，叶老夫人见过她几面，也是喜欢她的。可就算叶老夫人再喜欢她，他们白家再是叶将军的救命恩人，她也是比不上自己的叶家亲孙女的，这是事实。

白玉珩应了声，移步踏入了院子。李嬷嬷说叶将军和老夫人为她准备的院子是与叶家两位小姐的院子差不多的，一样的布局和摆设，就连以后的月银也是同小姐们一样钱数。

她松了口气，亲情自然是比不上叶家亲子女，吃穿用度上倒是不亏待。

李嬷嬷和小丫鬟赤华连同几个被派到院内的丫鬟将她的行礼麻利的收拾好后，她便以不喜欢有人打扰她休息为由将众人遣退出了院子。

若不是父亲临终前将自己交给了叶将军照顾，叶将军立誓将她收为义女，此后便待如亲女一般，皇帝又下了道圣旨追封她的父亲，她是绝不会回盛都的，就在边关继续做她的小女将。

她是明白的，父亲不想再让她在边关阵前搏命，想让她过一个正常女子该过的生活，所以最后在阵前奄奄一息时拉下了从不求人的脸，对着好友叶将军恳求看在他曾救过他一命的份上带白玉珩回盛都过安稳日子，将来找个好夫婿，平安顺遂度过一生。

可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会好过吗？白玉珩心下叹息，遇上叶夕雾这般嚣张跋扈的人，日后在这叶府怕是过不得什么安稳好日子了。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撑着脑袋，冥思苦想要为日后做个打算。

“白玉珩？”

身后忽然有道清冷的声音唤她回身。

澹台烬昨日罚跪时听廊道里来往的丫鬟说今日府里要来个小姐，是将军挚友的女儿，白家的玉珩小姐。那熟悉的名字钻入他耳朵时，他的思绪忽然爬上了远处的不知名的青山，顺着记忆往后观望着。

初见白玉珩那年，澹台烬八岁。彼时的他，已经以景国质子的身份在盛国艰难度过了两年。

他被五皇子一行人堵在御花园里戏弄，一身污泥血道狼狈不堪。是刚从前殿吃席吃撑了，四处溜达消解食物的白玉珩见他羸弱不堪可怜至极，便心生怜悯找借口支开了五皇子等人，从而帮他解了围。

“那样欺辱你，你也甘愿吗？”白玉珩捡起澹台烬那件被五皇子他们扒下来的外衫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澹台烬跺了跺脚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泞，冷冷地接过衣裳：“我要活着。”

“可活着也不能任人欺凌啊。”白玉珩又捡起他的束发簪。

“我是灾星瘟神。”

白玉珩“噗嗤”笑出了声指着他道：“灾星瘟神也是神啊，长命百岁又被世人惧怕，你是人，可与他们不一样。再说了，做神多好啊。”

“可瘟神不好。”澹台烬搓了搓手上的泥污。

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而去世，所以他自幼便不被深爱母亲的父亲所喜，亦被其视为不祥之人，视为怪物。从他记事起，他便困在一处高墙碎瓦残破不堪的宫殿内，上下左右只留一个嬷嬷在身边照顾。他不晓得红墙外是何等风景，也不知道隔壁院墙里在欢声笑语什么。所以在景国打了败仗要交出一名质子送往盛国以表诚意的时候，他便成为了首选。

他本以为换处地方可以活得好点的，却不曾想，不过是从一个狼窝里掉进了另一个虎洞里罢了。

他是战败国的质子，又性情古怪无悲无喜，在母国就不受喜爱，养得羸弱无比，是个极好拿捏的人物，所以那些王公贵族的孩子尤喜作弄他为乐。起初时碍于他是敌国的皇子也只是言语羞辱一番便作罢，后来见景国节节败退不如当年，他又实在是不讨人喜欢，所以那些人便肆无忌惮起来。

他当过狗，吃过馊饭，吞过污秽，跟猪抢过食物，也被扒光过丢下莲花池，就连内人内侍都敢来欺负他出出在主子那受来的气。

他跪在一个内人脚下吞着沾了狗尿的食物时，溺在莲花池里不得上岸时，手指拂过内侍的双脚之时，心里的那块黑雾陡然增长。

“澹台烬，憎恨吧，憎恨这世间的没一个人吧。”那团黑雾萦绕在他身边，低声耳语。

那些年，从头到尾只有莹心嬷嬷护着他，可莹心也只不过是一介柔弱女流，又怎能敌得过那数人之力呢？到最后，便是两人一起被欺负。

他是澹台殿下，却也是个过得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质子。

“算了算了，一个软糯的受气包子。我叫白玉珩，刚得了皇帝陛下的恩准，可以时常来宫里走动。你以后要是再被欺负尽管告诉我，我的姑母是妍妃娘娘，我替你出头。”

澹台烬瞧了她一眼，面色平静的转身离开。

她就算是妍妃娘娘的侄女又如何，那些欺凌他的人是皇子是皇亲国戚，别说她这个外人，就算是在这宫里也没有人能真正地为他出头，除了皇帝，可皇帝怎么会管一个无关紧要的质子过得如何呢，死不了，不会让皇帝落人口舌便行了。

他也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生活。不就是被人欺辱吗？她护着自己能护得了几时？现在至少还有口饭吃能勉强活下去，要是她为自己出头得罪了那些人，待她走后，那些人必定还会变本加厉的还回来，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那姑娘自顾自的跟了上来，拍着胸脯与他勾肩搭背，又滔滔不绝的讲些他听不明白的话，令他甚是不适。

可自那日之后，宫里的人便常常能见到她往来宫中，与澹台烬相近。因她是武将之女会些武功，又是皇帝宠妃的侄女，所以阖宫上下的内人内侍便都不敢再来寻澹台烬的麻烦。

至于那些皇子公主和皇亲国戚开始是不怕她的，澹台烬那个软包子，就算打断他一条腿，他也是不会说与别人一句的。直到某日三公主因课业不佳被先生责罚后为了发泄怨气，带着几个奴仆准备把澹台烬吊起来鞭打一顿时，被来宫中请安的白玉珩撞了个正着。

那日在皇帝大殿上，白玉珩拉着新旧伤痕叠了一身的澹台烬，对着大殿宝座上意图偏袒三公主的皇帝声泪俱下，仿佛这些年受苦受难的是她一般。然后引经据典、据理力争，终是让不堪其扰的皇帝下旨将三公主禁足一月，再罚俸半年，昭告全宫以儆效尤。

看着被白玉珩追着跑了小半个时辰跪在殿上披头散发梨花带雨，手上还拿着鞭子和匕首的三公主，众人心中都已有了权衡考量。自此便再也不敢有人当面欺辱澹台烬，就算心中有气也只是趁着白玉珩不在时才敢远远的用言语讥笑他几句。这些与之前所受之苦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澹台烬不在乎也更不会与外人道。

如他当初所料，不过两年，白将军与白夫人忽然奉旨前往边关与叶将军一同领军，白家举家离都，此后他便与白玉珩失了联系。

而在他安稳度日的那两年里，那些曾经欺凌过他后来却因白玉珩这个悍娘子而收敛的人，那些这两年里在主子处受了气无处发泄的内人内侍，在白玉珩踏出盛都城门的那一刻，由三公主领着将积压了两年的怨气，滔天巨浪一般砸在了他身上，砸得他生生没了半条命。

躺在床上的那三个月里，他竟第一次无比思念一个人，准确的来说是思念那个人为他带来的安稳日子。

一别十年，如今再见，她已然长大了，回眸的一瞬间竟有些认不出了。岁月蹉跎，眼前人可还是往昔之人？

“你是？”

澹台烬见面前这人露出疑惑之色，心下了然此人定是忘了自己。也难怪，十年了，谁还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呢？本还想……罢了，旋即不再停留转身准备离开。

“澹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