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熠星眨眨眼。
“你知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熠星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身。焕瑛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抻到了自己被层层包扎的脚后跟,发出了醒来后第一次声音。疼痛的呻吟。
焕瑛叹了口气。“你现在身上还有伤呢,不要乱动。”
熠星也很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梦里有一些影子,一些场景,可当他向它们走近时,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就立即被一团紫雾给吞噬,然后消失殆尽。熠星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当醒来以后,熠星只觉得头痛,脚痛,浑身都痛。当金发的陌生青年问起时,他才意识到:除了自己的名字,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所有。他的身世,来历,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有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
“失忆了吗?”焕瑛揉着太阳穴。三天下来,这个男孩都在沉睡,但也极不安分。他有时会在梦里痛哭,用焕瑛听不懂的方言喊着什么,还会突然抽搐起来,让好不容易才稍稍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他把自己折腾得不像样。现在,他还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遗忘者。
这里是白羊城巡边骑士的集体宿舍。房间窗户的位置正好能让清早初升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大半个房间。
“那你身上,有什么能够给你提供信息的物件吗?”焕瑛问。
熠星看着自己身上的粗麻衣服,裹在手臂上的牛皮,戴在脖子上的兽牙项链,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
“这个吊坠。”熠星掏出有着落烧头像的银质吊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焕瑛接过吊坠。还暖洋洋的,似乎是熠星身上的温度,沉甸甸的感觉在手上坠着。一眼便知是白羊城的工艺,虽然精巧,价格不菲,但算不上特别罕见。焕瑛再反复看了几遍,依旧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把吊坠还给了熠星。
见没能帮上忙,熠星低下头,有些难过。“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呢?”
“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焕瑛眼中微动。他伸出手,揉揉熠星的红发。“没什么需要感到抱歉的。是你受苦太多。因为遭受的打击太大而失忆是非常正常的情况。”
熠星抬起头望着焕瑛。这个男人,虽然从头到尾都没见他怎么笑过,却天然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心感。一个可靠的大哥哥。他在家里一定是长兄,熠星没由来地确信,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也绝对有着做兄长的天资。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焕瑛从床边的椅子上起身,“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
白羊城大门外。
一块崭新削下的木板竖立在城墙下,一方小小的坟茔之上。
“它在把你护送来这儿后,就永远倒下了。”焕瑛扶着熠星的肩膀,“一匹最忠心的马。”
微风让熠星的头发像野草一样摆动。他在已然遗忘相貌姓名的恩马坟前跪下,砂砾吹进他的眼睛。
“我没处可去了。”熠星注视着没有刻字的墓碑,怔怔地说。
对于这点,焕瑛也心知肚明。
“但是,在我昏迷的时候,一直有个声音在和我说:去成为骑士吧······去成为我想成为的骑士。”
“这是你的梦想,对吗?”
熠星苦笑着摇摇头。“记不得了。如果这真的是我的梦想的话,那我连这都忘记了······但是。”
熠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后跟的伤依旧传来撕裂的痛。他将吊坠放在手上,轻轻地用手指勾画着上面的纹路。
“我能感觉得到,不光是这吊坠上的人,还有在他以外的······附在这上面的感觉很温暖,也许,将这个交给我的人,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让我成为骑士,也是他所希望的。”
骑在焕瑛的马上,熠星能看见白羊城中心的落烧雕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焕瑛大哥,我想成为骑士。”
阳光也将熠星尚显稚嫩的脸庞勾勒出圆润的轮廓。他的眼中是无比纯粹的坚定。
“我总觉得,我想要的答案会在那里找到。”
“成为骑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焕瑛的声音不惊不亢,“你年龄不够,要先进入雏鹰团,等到你18岁时,才能去参加成为正式骑士的考核。但即便是雏鹰团,你要经历的磨炼也不必真正的骑士更加轻松。”
“没关系。如果这就是找寻答案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接受。”
熠星展颜一笑,然后,许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大话,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那一瞬间,焕瑛眼前恍惚出现了另一个来自记忆中的影像,同熠星重叠。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勾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弧度。
“虽然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但我是不会让一个无能的人成为王国的守护者的。熠星,等你伤养好了以后,我就要开始训练你了。”
熠星一愣,眨了眨眼睛。
“训练我?”
不知道为什么,熠星似乎看到焕瑛大哥的眼中燃起了跃跃欲试的烈火。
·
青少年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出几日,熠星就已经能跑能跳了。
在拆掉纱布的第二天,焕瑛就丢给了熠星一把木剑。
“剑是骑士的灵魂。成为骑士的第一课,我们先从剑术开始。”焕瑛说着,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木剑。木质的仿品在他手里握着,看上去丝毫不减锐利。
“现在,向我攻来。”
“喝啊——”听见焕瑛的说话,熠星立即举起木剑,向焕瑛冲去,直攻向他的盔甲薄弱处。
“气势不错,但是后劲不足,破绽太多,而且——”焕瑛面色不改,气定神闲地将熠星来势汹汹的攻势一一化解。“底盘不稳。”
只轻轻用脚一扫熠星的那条好腿,熠星就仰面摔倒在地,木剑直接脱手,飞去一旁。
焕瑛用木剑尖轻轻一戳熠星的心脏位置,淡淡道:“如果是实战的话,你已经死了。”
熠星坐在地上,有些不服地嘴硬:“要是我穿着和焕瑛大哥你一样的盔甲的话······”
“那你也死了。”
焕瑛伸出另一只手,将熠星拉起来。
“不过这才刚刚开始。慢慢来,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次。”
熠星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次摆好了架势。
这次,熠星给自己留了个心眼。他进攻同时,观察着焕瑛的动作,发现焕瑛的技术相当稳健老练,哪怕他只是防守,一直任由熠星占据进攻位,熠星也无法从他那里占到半点便宜。
突然,就是现在!
“攻底盘!”熠星大喊,挥剑砍向焕瑛的脚踝——
然而,焕瑛竟然只是轻轻一抬脚,就把熠星的剑踩住了。
“你剽窃我。”焕瑛叉起腰,故作责嗔。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熠星用力想把被焕瑛踩住的剑拔出来,脸蛋涨得通红。就在他使劲儿的时候,焕瑛又一声不吭地把脚抬起,让熠星在自己力的作用下再次摔了个屁股墩。
“但你学得很快,第二次练习就懂得分析敌人。不错。”
熠星一时被摔得头晕眼花。但是,逆着阳光,他似乎看见焕瑛被影子笼罩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
接下来一个月,熠星都是在焕瑛的训练中度过的。
剑术,体术。焕瑛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技巧都交给熠星。夜晚,焕瑛会帮熠星处理白天训练时留下的伤口,用极致的耐心帮他分析问题。不知不觉间,这对师徒逐渐有了兄弟般的深厚情谊。
这天,向来被压着打的熠星终于在对战中拿下了一分。当木剑刺中焕瑛的腹部时,焕瑛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很快就被欣慰覆盖。
当天晚上,焕瑛取出一瓶葡萄酒,和熠星坐在操练场的高处,月下对酌。
“你的进步很快。凭你现在的技术,肯定能通过考核。”焕瑛仰头,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他此刻的神情,是近一个月下来最放松的一次。
熠星望着倒影出月盘的紫色液体,有些踌躇。这是他第一次喝酒。熠星尝试着轻啜一口,砸吧两下嘴巴,尝到一股比果汁味道更淡的葡萄味,还有另一种味道,怪怪的,谈不上好不好喝。
“对了,焕瑛大哥,雏鹰团的考核什么时候开始?”熠星继续小口喝着葡萄酒,问焕瑛道。
“明天。”
“明天?!”
熠星瞪大眼睛。
“这么快?”
“快?我还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了呢。”
“我······”
熠星低下头。这一个月来,他确实有期待过雏鹰团考核的日子,但同时他也知道,到那一天,就是他与焕瑛大哥分别的日子了。
焕瑛将自己的杯子再次斟满。他脱下了骑士队长的盔甲,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高腰马裤,衬衫领口的纽扣有一颗没有系上,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现在的焕瑛,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大哥。
“难过什么呢,总要有这一天的。”
原来,熠星的心情,焕瑛一直心知肚明。
熠星眼中不由得蒙上一层水雾。在自己失忆以来,焕瑛是第一个给予自己温暖的人,他就是熠星的亲大哥。
“焕瑛大哥······谢谢你。”熠星嗫嚅道。
听见熠星的说话,焕瑛将头偏过一边。熠星隐隐听见抽鼻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焕瑛才把头转回来。他掂着酒杯,又平复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熠星,要知道,尽管我们即将分别,但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焕瑛正视着熠星的眼睛,十分恳切地说,“你不需要,也不能为了任何一个人而停留。未来的路,正在你脚下铺展。”
说罢,焕瑛再次仰起头,喉头耸动,溢出的葡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滑落,在月光下隐隐泛光。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熠星的心里不断回响,让他产生一种感觉:在过去,或许就在不久之前,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然而这轻飘飘的熟悉感就像烟雾一样,当熠星尝试着把手伸出去时,它就又消散了。
最后,熠星深深地点了点头,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月色静谧如水。
至于第二天清早,第一班轮岗的士兵们聊起昨天晚上持续了很久的奇怪二重唱,那便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