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星从未见父亲有如此决绝又铿锵有力地说话过。
在那一刻，他的身份仿佛不是一个父亲，而是一个将军，即将带领士兵做最后的冲锋陷阵。
凛风呼啸，将沙尘吹进人的眼睛。那些魔族骑兵仍立在山头，将两人一马层层围绕，不曾松口，却又按兵不动。静默得如同钢铁雕塑。他们想干什么了？
熠辉扫视着四周，嘴里念念有词：北面十余个；东偏北二十五；西偏南二十余······
熠星紧紧抱着阿爸的腰，深知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有不拖后腿。
很快，熠辉转了一圈回来。他低声道：“东南方向，五个。”
说时迟，那时快。就当熠星还来不及反应阿爸的话中意思时，阿帕便一个急转身，向着东南方向暴射而出。
快，极度的快，风云掣电！
到了这个时候，熠星才终于深刻意识到，阿帕原本是一匹战马——整个草原最快的骏马。它载着熠星父子，眨眼间就已飞到东南方向的骑兵面前。
迎面扑来的疾风将熠星的叫喊也卷走。就在即将与骑兵的高头大马相撞之时，熠辉握紧缰绳，阿帕凌空一跃，竟带着他们飞过骑兵的头顶。骑兵头盔上尖锐的铁尖顶，在那一刻离阿帕的腹腔只有几寸之遥，削去了阿帕腹上的软毛！
熠星此刻应当尖叫了——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然而，这寥寥五人部队竟没有半点阻止他们的意思，反而心照不宣地同时让开了一条路。在黑暗和浓雾同时构建的虚空中，竟再次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盔甲比其他士兵更加沉重的将军。他骑在战车一般的巨型战马上，头盔上有一对巨角，和梦中的魔拉里克如出一辙。而另一个——正是熠星梦中出现的老妇！
“至尊至上，神威盖世的草原守护神魔拉里克哟······”
老妇在将军的马旁跪下，双手合十，举到额前，虔诚低语。
很奇怪，呼啸的狂风和极度的恐惧令熠星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听清，但这轻轻的祷告却像被风裹挟，有意吹进熠星的耳中似的，让熠星在大脑陷入混沌之时也听得清清楚楚。
几乎同时，熠星胸前的落烧吊坠又开始发热。
“在万物众生轮回之时，在无尽时间轮转之际，哈斯珠拉，您忠实的信徒，虔诚的传话者······”
不知为何，阿帕在半空中就像被时间定住了一般，所有动作都变得迟缓，成为夜空中的一副凝固图像。
熠星看见，高天之上，那轮银月不知何时变成了滴血的红月。
“将这对迷途的父与子，献祭于您——”
“放箭！！”名为哈斯珠拉的巫婆话音刚落，头顶巨角的将军便厉声下令。霎时间，层层包围的骑兵全都举起长弓，将拉满弦的利箭对准熠星父子。
刹那间，万箭齐放。
“这样杀了，便好吗？那个少年······”
将军用魔族的语言道。
“他是不受傀儡术法影响的‘被保护者’······”
哈斯珠拉空无一物的口内令她的说话也含糊不清，听来如同野兽的呻吟。
“现在杀了，百利无一害。”
利箭划破长空，发出锐利的长鸣。
在那一刻，熠星的视线突然被一个影子完全遮蔽，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将他圈住，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阿帕发出痛苦的嘶鸣。它连带着父子二人，一齐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剧烈的震动让熠星几乎晕倒过去，支离破碎的剧痛布满他的全身。
然而，当熠星重新恢复视觉时，他所看见的一切便让他登时遗忘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痛：
阿爸压在熠星身上，用他高大的身躯死死地将熠星护住。在他的背上，无数根羽箭深深插入他的血肉，甚至有些，箭头已然贯穿而出，带出涔涔的鲜血。
“阿爸！”熠星发出痛苦的大叫。他挣扎着从阿爸身下爬出，拼命想扶起阿爸。一旁的阿帕也在不停地喘气，想要起身。
“阿爸！坚持一下，我扶你上马！”
熠星将阿爸的一只手扛在肩头，用尽全力将阿爸支撑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得再健壮一点。阿爸沉重的身躯压得熠星几乎陷进泥土地中，让熠星步履蹒跚。
即便如此，熠星依旧咬紧牙关，拖着阿爸朝阿帕的方向去。
“熠星······”熠辉此时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没用的······你放下阿爸吧。”
“我不要！”熠星喊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迸发出，“你明明说过的，我们俩要一起回家！”
“诶，儿子啊······”
“阿爸，我对不起你啊，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就应该昨天和你一起走的。你坚持住，坚持住好不好，等回家以后，我就乖乖听你的话，在你身边放一辈子样。我再也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
熠星一边前进，一边痛哭。在那一刻，所有积压已久的话语全都胡乱地从熠星嘴里说出，最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身后，再次传来了搭弓拉弦的声音。
“儿子，该对不起的，是阿爸才对啊。”熠辉此刻的声音，很轻，很温柔，“阿爸只是不想你走我曾走过的弯路······自从你母亲走后，我就再也不想失去你和你姐姐当中的任何一个了······熠星，成为骑士就相当于在生死边缘上独自行走······但是，阿爸现在明白了，对你来说，是可以做到的······”
朝思暮想的父亲的认可，熠星现在终于可以得到了。可是，现在的他却完全无法感到高兴和激动。熠星紧紧咬着下唇，溢出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同眼泪的咸味一起混合。此刻的他，是多么希望现在也是一场噩梦。当醒来以后，他会看到太阳照常升起，完好、健康的阿爸会在他的身边，催他起床，带他一起回家。
姐姐，乌仁娜妈妈，弟弟，还有宝拉，阿古力，大毛小毛······他们都会那等着熠星。
又一阵箭雨袭来。
这一次，一支飞箭射中了熠星的脚后跟，让他摔倒在地。
“快骑上阿帕走吧，熠星，别管阿爸了······”
熠辉拼着最后的气力说话。
“不要，我不要啊······”
熠星抓着地上的草土，不停地哭。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不听话！”
熠辉大喊，带着哭腔。突然，不知怎的，早已遍体鳞伤的熠辉此刻竟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熠星抱起，疾步冲向阿帕，将熠星甩上马背，用缰绳把熠星牢牢捆住。
“阿爸叫你走你就走，听见没有！”
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熠星看见阿爸脸上满是极度的痛苦。
熠辉铆足了劲儿，一巴掌重重拍在阿帕屁股上。阿帕即刻蹬起前足，仰天发出的嘶鸣里，同样满是悲痛。
然后，阿帕就载着熠星，用也许是它此生最快的速度，远远地跑走。
熠星看着阿爸的身影在视网中愈来愈小，连呼喊都被哽咽给堵在了喉咙中。
风呼，草落。
无数支箭贯穿了熠辉的身体。在永远地倒下前，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
“去成为骑士吧。”
不止是否错觉，熠星听见阿爸的声音。
“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星之骑士吧。我最勇敢的儿子，熠星。”
“不需要再害怕什么。”
“会有一片属于你的天地在等着你。就此活下去，去拥抱属于你的一切吧。”
老鹰被折断羽翼，铰去利爪，坠下山崖。
但是在那一刻，熠星仿佛看见，另一只年轻的雄鹰，高高地飞上天空。
在那一刻，他抬起头，对着银月，迸发出了最凌厉的鹰啸。
这鹰啸里，是痛苦，是恨意，是即将脱胎换骨的新生，令所有全副武装的骑兵都感到一丝心寒。
但是很快，他们就再次拉起弓——必须拉起弓。
因为他们知道，如若不这样做，假以时日，就会有一只雄鹰随风暴而来，将他们尽数摧毁。
哈斯珠拉合起掌心。
“追上去！不能让那小子逃了！”将军大手一挥，命令骑兵去追赶熠星。
训练有素的战马离弦而发，掠过哈斯珠拉的身边，将她身上裹着的紫布卷起，露出她枯树枝一样的身体。
哈斯珠拉巍然不动。她抬起头，望着熠星远去的方向。
“让天也害怕，让神也畏惧······”她喃喃自语，然后，抬起一只手。
“这样的你，还是将这所有仇恨都遗忘殆尽吧。”
就在话语落地的一刹那，一束幽紫的光从哈斯珠拉的手心飘摇升起，凝成光点，朝着熠星的方向飞去。
就在光点融进熠星背上的那一刻，一份极寒的感觉瞬间走遍熠星全身的脉络，让熠星的心脏剧烈痉挛，令他发出痛苦的哀嚎。很快，如同灵魂被剥离，熠星失去意识，喃喃着阿爸，然后昏倒在了阿帕背上，任由阿帕载着自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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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白羊城大门约十里开外的地方，一个人领着一队士兵在做着每夜的例行巡逻。
一个细微的动静引起了领头人的注意。
“那是······马蹄声？”
那个声音似乎还远在千里之外，依旧传进了焕瑛的耳中。他循声回头，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黑点正在向白羊城的方向靠近。
被将军派出的骑兵紧追着阿帕。然而，当他们看见白羊城外哨岗的灯火时，却猛的停下了。
“怎么办？要继续追吗？”其中一个骑兵问。
领头的骑兵队长望着远去的阿帕，道：“不必了，可汗有令，现在还不能被繁星的人发现。至于那小子······有哈斯珠拉大法师的法术在，估计不会出什么问题。”
焕瑛逐渐看清楚，那黑点原是一匹红色鬃毛的马，背上载着一个昏迷的少年。而且，那匹马身上还插着好几根羽箭。这一下令焕瑛警惕起来。
他驱马向前，拽住红马的缰绳。这个时候，焕瑛发现缰绳是与昏迷少年紧紧相连的。
许是知道焕瑛是值得信任的人，阿帕在他面前停下了。倒下了。这一倒，阿帕再也没起来过。身负重伤的它，早就油尽灯枯了。
“即便是这样，也依旧坚持到把你的小主人送到这里来吗？”焕瑛将熠星抱到自己的马上，怀着敬意望着阿帕。“真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焕瑛举起手，向这英勇护主的战马行了个军礼。
在远方的地平线后，太阳正在冉冉地冒出头，向大地播撒新一天的阳光。那阳光照在熠星脸上，照亮他脸上未干的泪痕。而熠星似乎也已感受到了温暖，原本紧蹙的眉头舒缓开来。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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