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惆怅客 番外·及笄（一）

顾玄第一次见到尔晴时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尔晴还在襁褓中。

这是他第一次见师傅为一个病人如此头疼。

他跟着师傅游历，一路见识了不少疑难杂症，但先天弱症这种书里记载过、但实际从未接触过的病症，还是第一次。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婴儿会成为他之后人生里最大的牵挂和例外。

唐门是江湖组织，树大就容易招风。

他自出生起就被作为唐门的继承人培养，要学的东西，除了家传武学，便是医毒。

和传言里的唐门以唐家堡为基地不同，所谓的唐家堡，是蜀中的一片区域：因这片区域的人民常年受唐门庇护，因此他们将所居之地称为唐家堡。

后来门人越来越多，逐渐壮大。

传到顾玄爷爷那辈，遇到了满清入关、中原天下易主的局面，他们愈发深居简出。

因此，顾玄从小被养得有少爷的待遇却没有少爷的脾气。

作为唐门少主的顾玄一天天成长着，襁褓中的尔晴也慢慢长大。

除了师傅叶天士外，顾玄从小耳濡目染，是尔晴的玩伴，也是除师傅外最了解尔晴和其病情的人。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有很多比成年人更深刻的想法；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却时常表露出对关爱的渴求和害怕失去关怀的担忧。

顾玄十四岁时，从竹林里救回了刚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的乖乖，和六岁的尔晴一起抚养乖乖。

乖乖给尔晴带来了很多欢乐。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阻止尔晴近距离靠近乖乖，但顾玄没有阻止：他会在尔晴刚接触乖乖时在旁边陪着。

顾玄十八岁时，十岁的尔晴拿着书问他，书中是否真有黄金屋；黄金屋是否只对男人有用。

顾玄思索再三，终是告诉她：尽信书不如无书。

任何书都要结合成书的情况和现在的情况来看。

她虽不是男子，却生来就有黄金屋，不用拘泥于这些。

尔晴十二岁时，顾玄则在日常解疑中告诉她，八股取士，独尊儒术，前朝程朱理学多有对女子过分约束的地方。

这些书看看就好。

他见她正看到“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不由头疼，连忙出声引导：女子贞洁并不能完全代表其本身品行。

大部分女子被迫失贞是因为无法反抗对方。

这不是受害者的错，不该由受害者承担后果。

除了家国大义外，没有什么比自身性命重要。

顾玄觉得，像尔晴这样体弱的孩子却早慧，实在不是件好事。

她太爱胡思乱想，想得也太多。

是以，健康治疗上一直难有很大起色。

他决定从尔晴看的书上入手。

纳兰家为她准备的书籍多是些正统仕途可用上的，或者是族中大儒所写的文章，比如她那位伯祖父的《饮水词》，多和“黄金屋”脱不开关系。

除了满语、汉语外，尔晴还学藏语和西方一些奇怪的语言。

如此费心费力地学习，可不得过分劳累？

于是他为她准备了些话本子，那些话本子无一例外都是些自我救赎、放下执念的故事。

还有些类似《菜根谭》、《法华经》的非正统文集，只希望她能活得自在随心。

纳兰·尔晴（字容安）二哥哥，若有些人与你前世有仇，今生要不要找他们报仇呢？

某日他坐在竹窗下写字，尔晴偷偷将脑袋探出屏风外，问道。

他想了想，放下笔，道。

顾玄（字微晴）往日不可追。

纳兰·尔晴（字容安）那之前受的苦就这样算了吗？

她走到他身边，身量未足，但双眸灼灼。

顾玄见她眼中有些泪光，轻轻抱她安抚了一阵：也许又看到让她难过的话本了吧。

顾玄（字微晴）今日之你才是你。

顾玄从不会将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敷衍，认真回答着她的问题。

顾玄（字微晴）执著过往，错过当下与未来是不明智的。

尔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他，似乎有些动容。

顾玄（字微晴）既已为那些人浪费过一世，岂能再虚度今生的美好时光？

顾玄（字微晴）莫以仇恨画地为牢，困自己一生。

顾玄（字微晴）若实在气不过，就打对方一顿；打完还不能消气的话，我帮你出气。

有风穿过长廊，吹起顾玄蓝衫下摆，似一湖春水荡漾着波光窜入她的心间，抚平了她的焦躁不平和纠结两难。

多年后她在江南女扮男装，将市井之徒气得口吐恶言后便让素心将人打一顿，丢出去。

回来时她有些忐忑，怕他罚她——虽说他从未罚过她。

听完对方调戏民女的经过后，顾玄只是笑笑。

顾玄（字微晴）下次可以打得再重点。

纳兰·尔晴（字容安）二哥哥没生气？

尔晴有些惊讶。

顾玄（字微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顾玄笑看她。

顾玄（字微晴）我觉得你能一直自在地活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