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想,她此生最对不起的,除了张遮,便是那位早逝的长姐。
那人同她和姜雪蕙都不一样,是位正正经经在府中从小教养长大的嫡长女。
被接回姜家后的一月,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位长姐时,是个午后。长姐立在廊下,教书堂里的孩子念书。
那一双眼睛,哪怕过了如此多年,姜雪宁都忘不掉。丹凤眼,琉璃瞳,偏生有一身温润柔和的气度,倒把眼睛衬得圣洁无比。
长姐是真的温柔,她刚被接回府,那时的她无人喜爱,无人疼惜,有的只是父亲因愧疚而给的纵容。
只有这位长姐,替京中贫苦百姓家的孩子办书院的间隙,闻她回来,抽空也要回府,为她送上归家礼,亦为生辰礼。
她与姜雪蕙同一日生辰,可旁人大抵是忘了,长姐记得。
长姐的前半生是极为顺遂安乐的,教学子读诗书,礼重下人,济世救人,尊亲敬长。
后来更是与青梅竹马,张遮,结了良缘。二人的婚事在当时可称的上是神仙眷侣,一个知书达礼,一个清正君子。
郎才女貌,少年夫妻,相携三载,无仍何龃龉。
张遮专情,很早便心悦长姐,成婚后更是如胶似漆,恨不得日日伴在夫人身旁。姜雪宁忆起当初,也不禁叹一句:“可惜。”
你看,偏偏就是这般柔若皎月的女子,最后却落得个难产而亡的下场。
姜雪宁拿起香案上四四方方盒子里的匕首,她仍旧记得长姐临终所求,若是可以,望她救救尚在牢狱中的夫君,刑部侍郎,张遮。
那是个真真正正,一心为民的清官,所以她道:“谢大人,以我一命,换张遮一命,当是还了长姐曾救你的恩情,放他一条生路。”
姜孜月从来都是柔润有礼,唯独张遮,她曾指着他,一字一句,眼眶通红,骂他。
“谢危,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这般的你!”
姜孜月,你为什么总这么固执呢?
我让你恨,让你厌。
为什么……
他闭了闭眼睛,眼角划过一滴泪珠。
如他幼年一般,无人注意,无人看到。
“表哥……”燕临看他,目光有淡淡的泪水。
“可。”谢危开口,声音些许嘶哑。
姜雪宁笑了,抬起手,匕首便割破她嫩白的脖颈,坠落在地。
迷蒙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柔润的呼唤。
声音很柔很轻,却又坚定的让人信服。
姜雪宁伸出手,嘴里嗫嚅。尤芳吟离她近了些。
她说:“长姐,宁宁要回家,长姐,带宁宁回家……”
“……长姐……”
尤芳吟睁大眼睛,捂着嘴哽咽。
燕临冲了进来,他愣了愣,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血泊中的人。
他的宁宁,他的宁宁……
燕临踉跄的跑了过去,手足无措抱着姜雪宁大声痛哭。
一切尘埃落定,却又皆不圆满。
谢危转过身,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回走着。
四周的将领极有默契的退开,中间留出两米宽的小道。
谢危走的极慢,眼神阴戾,离他的明月越来越近。
……
“世间许多滋味,是要用许多年一点一滴来感受的。”
“谢先生,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师,过些年,等酒埋好,我和夫君定会携酒来谢。”
曾经说这话的女子躺在那么冷的冰室,苍白的教人心里痛。
谢危想,他总是这么卑劣,哪怕知道生前她畏寒,也要在她死后,建造一座冰室,永远留住那具尸身。
望着姜孜月,绝望在他眼中蔓延。
“啊啊啊啊啊啊!!!!”谢危终究是崩溃了,他跪在冰上,他磕着头,他留着泪,他疯魔着。
最后,他抱着姜孜月,离开了冰室。
在黑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只有一具冰冷的尸身。
而那具尸身,曾承载他半生的欢喜。
谢危,后悔了吗。
悔了……
他来到早早便制好的陵墓,这里鸟语花香,日暖风清,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她那般爱晒太阳的,定是会喜欢。
谢危吻了吻姜孜月的额头,虔诚又爱重。
“我等了你七个月零九天。”
谢危将染血的长剑轻轻搁在一旁,俯身映着琉璃棺的光影,懒洋洋的抱怨,“姜孜月,你食言了。”
“不过无碍。”
谢危的语气很快变得温柔起来,疯狂而缱绻,“这一次,我去找你。”
墓门在他身后缓缓关拢,落下死锁。
谢危带着惬意满足的笑,以一个侧躺的姿势将姜孜月搂入怀中。
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