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有金樽开（四）

文帝对于养子临阵倒戈的行为非常不满，这不孝子，难道朕是要特意和一个小女娘过不去吗？还不是怕你受这对无良父女的欺压，特意为你撑腰的？

接收到文帝传递过来的眼神，凌不疑缓缓摇了摇头，文帝怒捶一下大腿，还未成婚，就如此夫纲不振，若等日后成婚外放，还不得被欺负死！

“崔氏，按你如此说来，《女诫》之言全是胡说八道，不堪为女子典范了？”

“陛下切莫如此说，臣女人小力弱，可不敢螳臂当车。”如英也大约咂摸出文帝性情是真的非常宽和了，故而更轻松自如了，“家父并没有教臣女读过《女诫》，臣女实不知这是一本怎样的书，若陛下非要臣女读，臣女回去以后一定潜心研习！”

“那你读过些什么书呢？”一直缄默不言的皇后忽地插了进来，打断了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臣女幼时，阿父以《易经》启蒙，进学之后，始读《春秋》，年岁渐长，师长方晓以百家之言。”

“《易》讲变通，《春秋》主杀伐，难怪你有此性情！”皇后笑的很温柔，又问，“诸子百家，你最喜欢哪家言论？”

如英朗声回道：“昔日最爱纵横之说，臣女父亲以臣女多病多思，改以老庄教之，读之，甚有意趣。”

“难怪予见你总有一种超脱放逸之气，不以世俗规矩为准绳！”皇后柔柔一笑，“予听子晟说，你常年居于山水之间，极恶与外人交游，但是你可知，与世情格格不入之人，总是要活得比寻常人艰难些。”

如英垂头不说话了。

“所以，陛下有意让你入宫，在予跟前学习世情道理。予本想让你住在宫里慢慢教养，可子晟说你要打理府中庶务，若是长居宫中，多有不便。那你就每日辰时之前赶至长秋宫里，申时末出宫回家，每旬休一日，如何？”

如英用指甲掐了掐指腹，以痛觉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举手加额，行了一个大礼：“臣女受教于皇后，不胜欣喜，日后定当勤谨恭肃而侍上，方不负娘娘眷顾之恩。”

文帝听了，抚须微笑，可惜言辞甚是锋利：“子晟如今自己在外立府，一言一行诸多关注，你做他的新妇，将来里外操持更需谨慎周全。若有差错，丢的不仅是子晟的颜面，还有人会说朕的文昌侯教女无方。是以，你在皇后跟前要加倍用心勤勉，不要想着偷懒耍滑！”

“唯，谨领训！”

见如英应的恭顺，文帝心想她年少轻狂也是难免，谁叫养子偏喜欢这类的，以后慢慢教导也就是了。又怕吓唬太过，适得其反，于是又和颜悦色道：“今日就这样，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如英又行大礼，一脸正色，语气肃然：“陛下，臣女今日还想向您告一个人的御状，不知可否。”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太子夫妇已不知作何表情了，文帝颇觉兴味：“你倒是胆子大，这才第三回面圣就敢告御状。你可知，谏言出告也是大事，稍有不慎即为重罪！”

凌不疑看着如英，似乎猜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她是个再不肯吃亏的人。

如英抬头，直视帝后，毫无惧意：“朝廷法度，臣女深知，若是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

文帝很喜欢如英这幅落落大方的样子，比起那些畏畏缩缩，言不达意的臣下之女实在强多了。他笑道：“好，你既然知道，还要告，想必是确有其事了！说吧，你要告谁的状，文昌侯不在都城，若真受了欺负，朕来给你做主！”

如英得了允诺，当即朗声道：“臣女今日要告的是车骑将军王淳之女，王姈。一告她言行无状，于楼家婚筵之上诽谤于我，再告她居心叵测，散播谣言，挑唆她人为难于我；最后告她藐视圣意，于楼家发难，是无视陛下对何氏的哀怜之心，后编排臣女与人有私，说臣女‘狐媚做作，卖弄柔弱’，有指责凌大人明珠暗投之嫌，意欲破坏陛下赐婚旨意。以上三条，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文帝听到前两句的时候还以为是小儿女之间的斗嘴，岂料后面越听脸色越沉：“你说的这个‘她人’，指的是三公主吗？”

“臣女不清楚。”如英心中感叹这皇宫中果然没有可以瞒人的事情，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是观三公主性情，受了陛下责罚，心中愧惧，怕是近日并不会频繁入宫。今日却好巧不巧，竟让臣女给碰上了！”言下之意，自不必说。

“但，崔娘子，你也没有证据指明就是阿姈做的啊！而且，你与她之间不过口舌琐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阿姈可是，可是······”太子妃看了一眼皇后，宣皇后亦是面色微沉。

如英转身向太子妃作揖：“臣女知道王姈之母文修君乃是老乾安王之女，皇后娘娘的外妹。可天子之女犯了错，仍要受罚，难道一介外臣之女，竟然要比公主殿下还要尊贵吗？”

太子妃脸色隐隐发白。

“其次，这虽是口舌之争，但并非小题大做。王姈若是说我言行跋扈，此乃小节，且确有其事，我自领之。然而她当着众人的指责我狐媚，说凌大人是受了我的蛊惑才要娶我，这是在质疑我与他的品性与教养。小节犹可恕，大节不可亏，臣女必要与王姈一争到底，辩一个孰是孰非！”

如英直视太子妃的眼睛，语速缓慢却十分坚定：“太子妃，需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是阿父一手养大的，给我授业的老师无一不是海内闻名的大儒，此言，恕我不能认。再者，凌大人自幼养在皇后娘娘跟前，一身本事皆是陛下亲授，这话，他更当不起。”

太子妃直接被说愣了，她没领教过文昌侯的本事，太子却深知，那可真是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如今看如英大有其父之风。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拱手朝文帝与宣皇后道：“父皇，母后，子女良教，可见父母德高，崔娘子所言，不无道理。”

文帝若有所思，敲案不语。

怕皇后生气，太子又道：“阿姈也实在过分了些。自从子晟和如英定亲后，她人前人后多少次愤愤不满，一径的说如英配不上子晟，连我都听说了······你说是？”最后三字是问太子妃的。

太子妃被太子问的脸都红了，惊慌失措的去看皇后，尴尬道：“儿媳也，也略有所闻。”在都城众多迷恋凌不疑的女孩中，王姈也算有名的。

皇后道：“如英，你过来！”

如英立即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端正跪下。

皇后又道：“你抬起头来！”

如英依言行事，抬眼便是皇后端庄盛美的容貌。

如英以为皇后会训斥或者敲打自己几句，孰料皇后只是叮嘱了一句：“明日，切莫误了时辰！”又吩咐了几句，文帝与皇后便叫四名晚辈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