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郁伤五内（二）

守灵三日毕，程止也不再一味沉溺于悲痛之中，滑县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因为桑氏腿上有伤，除了与县城众大族夫人周旋讨粮，少商也被程止安排了不少活计。

滑县是人口过万的大县，但是只有一名县令，一名县丞以及两名县尉。当然光靠这几人，自是无法管控整个县城，所以官员手底下还有不少僚属，不过都是自己配备的。

已经故去的老程县令养着四五个幕僚，另从家族带出来不少家将兵丁。程止则是养了两三个门客，还有程始源源不断送来身经百战的家将护卫，两名地头蛇县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随。

在外面见识多了，少商才发现自家阿姊的与众不同来，除了在内宅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阿姊麾下还有门客幕僚，家将部曲，乃至百工杂匠，甚至是奇人异士，厚厚的花名簿子压得她手心疼，她猜那位声名在外的文昌侯应是将女儿当成儿子养了！

便是这般，赵媪还是觉得不足，道：“出门前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情，留了一半看家，如今这点人手，施展不开，真是委屈了女公子。”

这就是少商觉得奇怪的第二点了。她的傅母是萧夫人指派的，偶尔她做错了事情，傅母会委婉地指出她的错处，并不会一味的顺从于她。而赵媪侍奉阿姊，就像侍奉佛龛里的佛像，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违逆。

赵媪见少商有些出神，放慢语速，点了几个人后，发现少商还是没有回神，忙问道：“女公子可是累了，不若先用膳？”

少商这才回过神来，摆手道：“我不累，也不饿，先把这些事料理完。”终于在午膳前，少商将所有人认了一遍，又在一名姓余的管妇的手里接过了账册与如英的私印。

半个手掌大小的黄金小坠，铸成一头小兕的模样，小兕半昂头，甩着尾巴，活灵活现，甚是可爱，少商拿在手里不住地把玩。

余管妇道：“女公子说了，账上的钱财您凭此印，尽可取用，若是不够，家里在兖州有田产庄园，还有商队，缺什么只管叫他们送来。”

就这样，少商开始点兵点将，很快就在西城角落建起了医庐，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民众，为他们治病疗伤，一天一顿粥饭，供给薪柴，让他们不至于病死饿死和冻死。

商队来来往往，送来了粮食和药物，少商在赵媪和余管妇的帮衬下，将所有事情料理的井井有条，程止派来的门客都没有插上手。不过三两天的工夫，县里就传出了程家四娘子乐善好施，矜贫恤独的好名声来。

只可惜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少商看着这一群心如槁木的人，骂道：“哭，哭有什么用，有这力气赶紧咬住医士手里的木头，挺住正骨啊！”

“别叫了，不就是被欺负了吗！啊，欺负了好几次，一次和好几次有甚区别。你未婚夫婿在外头等两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亲呢。你若是不好，回头我给他做媒另找新妇了啊！”

起初她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现在已经能够冷漠地应对如流。就当少商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硬，去面对这世间所有的不幸时，在第十五日，天降大雨，她伏在内堂一张安静的病榻旁，双手紧握着一只冰凉的小手，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病榻上的女孩还不到十三岁，生的眉清目秀，颊上有个大大的酒窝。她原来阖家美满，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纵马而来的贼匪逃都逃不及。她眼睁睁看着全家人被屠戮殆尽，惨遭轮暴后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邻人将奄奄一息的女孩从烧毁房屋下捡出来，照看数日后始终不见好，才送来县城医庐。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强烈，咬牙忍过一次次换药缝合的剧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着要活下来报仇，清醒时还会跟人说幼时父母兄长如何疼爱她。

少商尽心竭力的照看她，亲手为她裹伤喂药更换衣裳，不住地在耳边鼓励他，拜求漫天神佛不要让这孩子死去。

看着女孩的尸首被人抬走，半个多月的辛劳和愤懑一起袭来，少商伏在赵媪怀中哭得气噎声哽，浑身颤抖。赵媪衣裳湿了一大片，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小女娘趴在她怀里失声痛哭，嚎啕不止，直到呕出一口心头血方才止休。

少商哭得脑袋也发痛了，护卫从外面匆匆进来，禀报道：“女公子，外面有位姓楼的公子，说要见您。”

少商忽地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干泪水，顶着一副杀人般的神情冲了出去，赵媪看着空了的怀抱，心想叫小女公子发发脾气也好，省的闷在心里，闷出一身病来。

如英病势缠绵反复，醒醒睡睡，两名医官并薛府医，守了一月有余，头发掉了大半，才熬到如英转危为安。桑氏慰劳医士辛苦，每人赏赐了两锭黄金。

婢女在如英身后塞了好几个隐囊，叫她能够半坐起来，与桑氏说话：“叔母的腿伤可好些了么？”

桑氏眼眶一热，道：“好孩子，我的腿伤不要紧，你病了这些时日，可把我们吓坏了。”

前几日夜里，本来已见大好的如英竟突发高热，引发心悸，两名御医都委婉提醒他们准备后事了，还是薛府医稳得住，针灸推拿，药浴熏蒸，十八般武艺尽皆用上，程止又从邻县那儿请来一位久负盛名法力高强的巫医，在院子里举着火把又唱又跳，双管齐下，忙活了两三天，才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桑氏本来还想与如英说些话，看着她伏在枕上，脸色苍白地像是窗外新开的玉兰花，硬生生地止住了，扶着如英躺下，又给她掖好被子，让她好好休息。

如英当做没看见桑氏一脸欲言又止，乖巧地闭上双眼，不知不觉的就睡过去了。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四合，她手刚探出床帐，守在榻边的侍女就挂起半张帘帐，点燃烛灯，端来早已备好的热水和膳食。

如英一边用膳，一边听赵媪与余管妇的回报，时不时地点头：“不错，少商大有长进，你们这些天也辛苦了，”她指着几个婢女道，“不光你们，我病了的这些时日，里里外外跟着悬心，按着册子来，都派上等赏。”

一箱又一箱的钱财如流水般的洒出去，很快就安定了浮动的人心。尤其是领头的几个家将，隔天就过来谢恩了，如英强打着精神与他们说了半刻钟的话，才叫他们退下。

来归还私印的少商大为不解，问道：“阿姊既然不舒坦，歇着便好了，何必劳神？”

如英斜倚在榻上，接过赵媪手中的汤药，忍着恶心，一饮而尽，解释道：“他们的身家性命，儿女前程全都系在我一人身上，我生，他们生，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依着阿父和阿兄的性子，怕是要废了他们，她摇摇头，只对少商解释道，“他们替我出生入死，我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少商有心将楼垚的事情说给阿姊听，但想着赵媪不会不回禀，她忍不住偷偷去看如英的脸色，自然是看不出来任何端倪的，她不好意思去问，只能默默低头把玩腰间的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