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良宴会（三）

酒壶里的酒还剩三分之一，如英一口气全部喝完了，冷酒灌入肺腑，原本是非常快意的一件事，只可惜来了一个扫人兴致的不速之客。

“女公子，别来无恙否？”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锦曲裾儒袍的青年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池塘边，在距她五六步之处停下，拱手朝她问好。

如英懒得起身回礼，只侧头打量这个陌生人。但见这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隽秀，身形清瘦，手持一把乌木折扇，一副斯文清贵的世家公子做派。

其实她这种行为是非常失礼的。她瞧那人眉头微蹙，折扇轻击掌心，面上似有不悦，或许是碍于自身涵养，也未曾口出恶言，又或许是不想和一个喝多了的小女娘计较。

婢女拿过来的酒是男客席面上万将军特意带过来的烈酒，初尝只觉口感清冽，但后劲十足。如英昔日所饮多为酒味绵柔的米酒或者果酒，不免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青年公子看了一眼后，不自在的转开视线，心想：一个小女娘，白日纵酒至斯，文昌侯府当真好家教。

如英的确有些不太清醒了，否则又怎会如此疏忽，让人不知不觉近她身侧。婢女此刻还未回来，四周空荡荡地也不见仆妇踪影，这里到底不是文昌侯府，她失了警醒。

但她完全也没有醉糊涂，一只手搭在腰间，适才万将军送的匕首她还没有摘下，她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厮她没见过，根本不认识。

青年公子见如英迟迟不言语，猜想是并未认出他来，微微皱眉道：“几日前灯会方才见过，女公子想必是贵人多忘事了。”

如英想了想，最终以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猜道：“竹绣球？”若不是，那便是走马灯了。

那青年公子点了点头，微笑道：“女公子记起来便好。”随即又道，“在下姓袁，名慎，草字善见。”

如英听了只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袁慎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下文，心内有些踌躇要不要开口。毕竟这崔二娘子自去岁回到都城后一直抱病，极少出门，难得一见。便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仆从如云，从没有落单的时候。灯会上他本想借竹绣球搭话，谁知她警觉的很，不肯接茬。这次好不容易能说上话了，她又喝醉了。

袁慎瞧她眉眼间无甚光彩，一幅落落寡欢的模样，上次见她赏灯，似乎也是这模样，是程家人待她不好吗？

正当他思前想后时，如英先开口了：“袁公子是迷路了吗？程府宴客的地方在前边······”

“在下知道。”袁慎定一定神，轻摇折扇，缓缓道：“在下是特意来寻女公子的。”

“找我？文昌侯府与袁家好似并无往来，袁公子未免唐突······”如英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似嘲似讽，眼光倏忽一转，落在了那展开的扇面上，呼吸都慢了两拍。

只见尺寸之间翠竹隐隐，溪水迢迢，两只白鹤怡然自得，一只踱步低首意欲汲水，另一只单腿独立，曲颈梳理羽毛。所用笔法巧妙细密，鹤羽翎毛亦尽其精微，惟妙惟肖，设色更是独创一格——朱冠、墨颈、白羽毛、黑飞翅，青竹林，五彩鲜明，野逸十足。

她用手背冰了冰脸颊，想将面上滚烫的热意压下去，轻轻唔了一声，改了口风：“算了，看在长辈面上，凡是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袁公子，但请直言！”

她这么爽快，倒是叫袁慎愣住了。

他暗中打听过如英行事作风，知她言出必行，绝不轻负。他嘴角一弯，笑道：“在下的确有事相求。”而后展臂拂袖，躬身给如英作了个揖，“在下只求女公子给令三叔母桑夫人带句话。”

如英当即从石头上站起来，侧过身子，不肯受他的礼。不过她又疑惑，“程家并不是那等迂腐人家，袁公子若想拜会我三叔母，直接登门即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袁慎又是一愣，适才听她说看在长辈面上愿意帮忙，难道这个长辈竟不是他想的那个长辈？他心中错愕，但仍不忘解释：“这里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在下无法对桑夫人直言，是以只能请女公子代为转达。”

如英的眼神陡然怪异起来：“那你说吧。”

袁慎大喜过望，又是一礼，随即朗声道：“女公子只消对桑夫人说‘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他话未说完，变故突生，如英似是不胜酒力，脚下一软，径直跌坐在地上，手在乱石上狠狠一擦，手背上立刻浮现两三条血痕，皮肉翻卷，血珠顺着手指慢慢滴落。

袁慎急忙上前几步，托住如英手臂，将她搀到圆石上坐下，关切问道：“女公子，无事否？”她大概是真的喝多了，隔着两三层衣料，袁慎也能感觉到从她皮肤表层传来的滚烫热度。

如英转了转手腕，袁慎会意，立即松开手。她眼里水光四溢，一边从怀里掏出绢帕裹在伤口处，一边道：“罗敷有夫，我奉劝公子一句，有些事情强求是没有好结果的，亦如汉武金屋虽仍在，可长门宫里再无有情人······”

袁慎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话说一半，他突然打住，面色古怪地反应过来，解释道，“女公子怕是误会了，那是我家长辈让我代为传达的。长辈还说‘故人所求，不过风息水声’。”

如英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还以为这厮爱慕她三叔母，只是三叔母钟情于三叔父，所以这厮才作此怨妇口吻，以求她家叔母怜惜。

她单手给自己缠好伤口，打了一个结，顺便倒打一耙：“我说的就是袁公子你的长辈啊！啧啧，袁公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袁慎看着眼前这人故作无辜，心中有些恼怒，面色发红，嘴唇翕合几次，偏偏一时语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好似一只呆头鹅。

如英有些想笑，最后也当真笑了出来，袁慎见她这样更加着恼，正欲发作，好巧不巧此时正有两三个婢女过来寻人。

袁慎只能拂袖而去，山石掩映间他忍不住回头看，只见荒坡之上，被婢女团团围住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杏脸生春。

她还是笑着的时候更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