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良宴会（二）

不仅程姎错愕，少商心中也颇感惶恐，倒不是害怕一个人应付眼前的局面，而是对于如英的这种毫不遮掩的避嫌之态，一个残酷的真相浮水而出——阿姊姓崔，终究是要离开程家的。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这些穿红着绿的小女娘，每一句回答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只是有些人始终学不会时移世易的道理，少商直起脊背，学着如英发怒前的眼神，冷锐且坚定地看着出言挑衅她的人，漠然开口道：“圣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诸位这般质问主家女公子，所图为何？”

“是奉了家中尊长之命，特意选在我程家宴客的日子，落我程家的面子吗？”

没有人敢回答，挑衅少商的小女娘更是脸色苍白。

今日的客人大都是程家以前的旧识，家族与官位层级都不高，比起现在的程家大有不如，来做客前自然被家中嘱咐过万万不能得罪主家，尤其是少商，她现在可不是在葛氏手下讨生活的小可怜了！

眼见厅中形势难以善了，忽然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妇女的惊呼嘈杂之声，一个邻近门帘而坐的小女娘似乎听到什么，惊喜道：“啊，仿佛，仿佛是善见公子来了！”

女孩们面上俱是喜色，也正好借机打破此时尴尬的气氛，都齐齐拥到门帘处去偷看。

少商起身朝程姎行了个礼，道：“我略感不适，先告退了，劳烦堂姊多担待。”

程姎也不敢拦，毕竟少商受奚落的原因在于她的阿母，她忙笑道：“不劳烦，你先去歇息吧，身子要紧。”

少商浅笑颔首，转身离去，她要去找阿姊，去装可怜，让阿姊担心她，放不下她。

正堂和东院都是宴酢之声，宾客如云，奴婢穿梭如织，如英跑到西侧院落躲清静。

这座府邸占地颇广，程家搬入后人手和时间都不足，因此许多地方还没整理好，譬如她现在站着的这片山坡。放眼望去只见老树横生，山石歪扭，池塘结了冰，水鸟池鱼一概全无，荒凉的像一幅枯木山水画。

她在池塘边找了块大圆石坐了，深冬的寒气涌进肺里，让她心口发凉，也让她想起了四处野游的日子。自阿母过世后，她椎心饮泣，终日哀悔，以致形销骨立，几欲随之而去。所以热孝一过，阿父便赶她出门远游，命她不到新岁，不可归家。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的四处乱走，走到汉中一带，怀玉听到了消息，不远千里赶来，将她接去了幽州。

幽州比扬州冷，比益州冷，也比都城冷。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她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纵辔长歌，却觉得畅快无比。

如英指尖被冻得发麻，她哈了一口气，让婢女去拿壶酒来。

婢女脸上微露迟疑，小声劝道：“女公子，薛府医吩咐了，您最好还是少饮酒。”

“是少饮，又不是不能饮，快去，莫要叫我久等。”如英语气虽然温和，但婢女已不敢再劝，面带难色，一步一步的挪着去了。

如英见状，在后头小声喊道：“小心些，别叫傅母发现了。若是发现了，我就说是你撺掇我的。”

婢女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一棵枯木，腿肚子不住地发颤，结结巴巴的道：“女，女公子，奴，奴婢知错······”说着就要跪下。

文昌侯府待下仆虽然恩宽，但规矩也多，尤其是她身边服侍的人，小时候她因为仆妇的疏忽差点没了一条命，阿母动了大怒，下狠手打杀了一批。此后赵媪待她身边的人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有差错的，轻则挨手板挨竹鞭，重则杖刑，更有甚者牵连家人一同被逐出府去。

如英看着婢女吓得发白的脸，粲然一笑：“逗你玩的，快去吧！回来的时候稳当些，别把酒洒了。”

婢女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像被咬了尾巴的兔子，蹿得飞快。

不一会儿，婢女就偷偷摸摸地揣着一壶酒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尾巴。小尾巴见了她就两眼汪汪的，一上来就攀着她的手臂告状：“阿姊，有人欺负我。”

如英上下打量少商一眼，见她衣着整齐，脸颊红润，料想无大事。于是接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口饮了一口，笑道：“那可正好，来，把你的伤心事说一说，正好与我佐酒。”

少商酝酿好的泪意瞬间散的一干二净，她抱怨道：“阿姊，你不疼我了。”

如英拍了拍身下的圆石，示意少商过来坐，她耐心道：“不为你出头便是不疼你了吗？我又不是没教过你如何应对这些人，你自己笨，没学会，怨得了谁。”

“我是护不了你一辈子的，你总得学会自己立起来。”说罢，连饮数口，她喝的急，呛咳了两声，酒气上涌，熏的两颊绯红如玉。

少商低垂着头，不说话，但神色怏怏，显然还是不快。

如英最不喜幼妹这幅瑟缩的鹌鹑样，啧了一声，骂道：“你是五铢钱吗，怎得人人都要喜欢你？便是五铢钱，照样被人骂做是阿堵物，而况汝乎？”

“古之君子，责己以周，待人以约。今之小人，责人也详，待己也廉。”如英哂笑了一声，“你有闲工夫为那些轻薄之言苦心伤神，不如回屋好好念书习字。”

“等她们连你的裙边也够不上的时候，自然就会乖乖闭嘴了！”

随即又问少商：“《急就篇》背会了吗，《凡将篇》念完了吗，《仓颉篇》开始读了吗？”

三连暴击之下，少商无言以对，嘴巴一瘪，就要开始哭。

如英才不吃这一套，直接吩咐婢女：“你去禀告女君，说四娘子潜心向学，就不回筵席上招待客人了。”

婢女应声，转身要走，少商哪里敢再耽搁，忙道：“阿姊，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比起读书，她宁可与那些小女娘打交道。

如英让自己的婢女跟着少商回筵席上，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

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如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现在与她说《鬼谷子》似乎太早了些。

“算啦，等我日后再慢慢教你吧！”如英拍了拍少商的手，少商听到“日后”这两个字，脸上才有了个笑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