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劫

第二劫

昆仑的白昼是明媚的。

不对，应该是昆仑总是明媚的。这里不是仙界也不是人间，但确是一处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天空总是蔚蓝明亮，没有夜晚也不辨白日。

昆仑弟子的日常，就是修习功法，辅以打坐，习字，练习乐器，打扫宫室，侍奉师尊，尊敬师兄，礼遇师姐，爱护师妹…

昆仑众弟子皆知，昆仑山正殿上除了掌门，还常有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雅号“正殿双英”。他们虽不是掌门嫡系，却有着欺压嫡系的权利。具体问他们是谁门下，掌门却守口如瓶，只道全山上下弟子不论辈分，一律称这二位师兄师姐。

“所以你们看见这二位时，要保证尊敬，不能被外表迷惑。”面对新上昆仑的弟子们，教习弟子板着脸说着种种规矩，底下的新弟子听得连连点头。

“请问教习师兄，那我们如何辨别这两位师兄师姐呢？”

“好问题，你们要记住，身上不穿弟子服的两位就是了，都明白了吗？”

“明白！”

教习结束，新弟子门被领到各自师尊的殿中。初上昆仑，哪能不被昆仑群山绵延，白雪如盖的景色震慑住呢？是以弟子们虽然学了规矩，仍忍不住交头接耳，称赞连连。

“哇你看那里，那是主峰吗？看起来好陡峭啊，是不是学了御剑才能上去？”旁边一个穿着入门弟子白衫的，看起来刚到舞勺之年的少年弟子悄悄跟我说到。

“那个好像是指月峰吧，确实挺陡的，不过其实有台阶可以上去。”我耐心解释到，掸了掸并不合身的弟子服。

“哦哦，指月峰就这么高啊，那主峰得有万仞高了吧？”

“主峰没有指月峰高，但是主峰是昆仑一重山里面积最大的，也是宫殿最多的。”

“这样啊，你这么了解是不是提前做功课了？”小弟子一脸佩服惊讶，“我是主峰掌门大弟子清玄门下的新徒，你呢？”

“这么巧，我也是主峰的。”我从善如流地答到。

一路聊着，弟子们渐渐被领向了自己的山峰，我们这一行有3人，都是前往主峰的。

上了主峰，这次收徒的师长门都已在正殿坐定，只待新弟子行过拜师礼后带往各自的宫殿。此时清玄，清玉，清风三位师长已在殿上，众新弟子入门后便直接行跪拜礼。

一旁的少年弟子跪好后，还在小声叨咕：“喂，你怎么不行礼啊？”

我两手往袖子里一揣：“我？我不需要啊。”

殿上宝相庄严的清字辈三师长面子上有点挂不住，看看跪在地上一脸懵的新徒，又看看我：“师姐您来这有何贵干啊？”

少年弟子一脸惊愕：“原来你，阿不，您是我师叔？！”

我沉痛地摇头：“不，我还是你师姐。”

少年看看我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脸，再看看我身上的入门弟子服，转头看了看三位师长，掰着手指头数起了辈分。

然而此时刚刚负责教习的师兄也进得正殿，退到清玄身后尊了一句“师尊”，看到我后又尊了一句“师姐”。

少年的眼神瞬间绝望了。

我怜悯地看向他：“不用想太多，叫我师姐确实是对的。”

这是自我之后每一个入门的弟子都要经受的考验。

他们对我的称呼，在“师叔”，“师祖”，“师妹”之间反复横跳几次后，终于固定在了“师姐”上。

而我的师兄，也是同等待遇。

我就是传说中那“正殿双英”之中的“师姐”。

至于我的脸，18岁筑基之后就一直长这样了。当然，我可以变化自己的外表年龄，鉴于我实际也不过二十余岁，所以理论上我可变换的模样屈指可数。

师兄对我这种把戏自然是不屑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屑不屑，毕竟他的表情和行为从来不带情感色彩。

我原来以为师兄也是受过什么创伤导致情感不能自理，本想与他共情一下，后来掌门告知我师兄是昆仑冰雪化成的，一瞬间我就失去了热情——没有情，怎么共啊。

我的师兄名义上是师兄，实际上什么也没教过我。辟谷，练气，筑基，每一步都是掌门的三位弟子教导我的。而我的师兄则偶尔听听三位掌门弟子汇报我的进度，姿态比掌门都高冷。

作为莫名其妙的高贵身份享受者，我听遍了各弟子的奉承。他们模式统一，标准的微笑，标准的尊敬语气，标准的话术：“师姐，您的修为实在精进神速，真为修炼奇才。”

其实蛮中听的，但是十几个人排着队来给你说就不太是那种感觉了。

如果此时师兄恰好在，我会看向他，他一如既往的无言，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一如既往地连眼皮都不抬。

我一度怀疑我的师兄是傻的，毕竟那些师姐师妹送他荷包，都塞到他怀里了，他也能给掉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可偏偏修行与法术他实在精准，结法印连角度都不差分毫。

哦对，他本来就是个能动能说能思考的假人。即使这样，也足够好了——总归有个对我如此真实，没有一切好奇，畏惧，谄媚，做作的“人”了。

日子过得很庸俗，也很快速，如今昆仑弟子入门的功法我以尽数修习完毕，修为已是金丹，再往后就需分门别类，由师尊教习了。但是师兄似乎并不着急带我去见师尊，是以我整天在一重山游手好闲，只得混进新弟子里找消遣，四大峰的人见我便头痛，但偏偏我又算不得多出格，只当膈应一下便草草放过。

今天也是如此，我混进新生里面稍稍胡闹，全当乐子。

糊里糊涂的新师弟被清玄领回了上清宫偏殿，我正打算继续胡混，久未见面的师兄却难得现身正殿。

“师…”还未打完招呼，身边的景物突然扭曲旋转，我心下一惊，看向师兄，只见他手上掐诀，并无异色，看来师兄对阵法的领悟又精进了许多，如今传送阵法竟只需捏诀无需布阵。

我对师兄有着莫名的信任，虽然他与我话不过三，见面不如怀念，但我从来不过问他对我的决定。

毕竟，他是这昆仑山上，我唯一可以名正言顺谓之亲近的人了。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周身的景物渐渐清晰。

雪，无穷无尽的雪。这里没有宫阙，没有人烟，只有无尽的山峦，偶尔有凛冽的山风吹散堆积的白雪。一切都是荒芜的，除了同样湛蓝的天空，我看不出这里与一重山还有何相同。

我隐约记得到过这里，却很模糊，可能是和某些遗忘的过去混在了一起。

师兄没有看我，目光却投向了远处的山巅。

“师尊，化清修习已成，弟子将其带回。”

师尊？

我抬眼望去，却完全看不到人的踪迹。

我的师尊，仅仅停留在掌门给我讲的近乎传奇的历史中。他修为高深，可通天彻地，却同时神秘得无法言喻，就如同他追寻的天道本身。

师尊是男是女？从何而来？往何处去？掌门却不予回答，只道这些并不重要。大道无形，大道无情，师尊便是道的具象，不可以常理揣度。

于是我满怀期待，想要见到这个活在传说中的，赋予了我某种高贵的师尊。

没有人出现。

没有人回应。

师兄领我走入另一个传送阵法，眨眼瞬息万变，再回神已在一个放满经书典籍的石室中。

“日后书室与九重山间便是你的修行之所，书室中的典籍便是功法，待时机已到师尊会来教习。”言罢，师兄自取了一本法诀，又在石室中站成了玉像。

我突然就悟了为何我对师兄如此放心——说到底，师兄于我是师尊旨意的传声筒罢了。师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什么都不懂罢了。

日子除了庸俗，还无聊了起来——虽然有学不完的经书，但不妨碍我闲不住的精神。比起在书室学习法诀，我宁愿借口练习去外面，尽管外面只是无穷无尽的雪，我也能拿它做白布，自己编排，自得其乐。

现在想来，贪玩果然有风险，哪怕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也不知会有什么凶险。

至少当时，我认为是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