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劫

【Chapter 1】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

他环顾四周。人间的一切于他过于陌生，陌生到他认为眼前的房倒屋毁，横尸遍野，鲜血染地，便理应是人间原本的模样。

他淡漠地绕过那些僵硬扭曲的尸体。有些曾是年逾耄耋的老者，有些曾是青春年少的少年，有些曾是如花妙龄的女儿，更多的是肢体扭曲残缺，已经腐烂模糊到辨认不出样貌。他一袭白衣飘然，目不斜视，足不沾尘。

若不是师尊的命令，作为昆仑镇派座下唯一的弟子，他本应永远守在昆仑山麓深处，探寻天道与人间的界限。他本就没有血肉，是师尊用昆仑山巅的万年冰做骨，千年雪为肉制成的，无心无情，无牵无挂，最适合做镇派一职的继承者。

然而这一次，本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昆仑山下一个不到百口人的小村子被游匪屠戮，昆仑甚至没有派出外门弟子去打探安抚——已闭关百年的师尊却一反常态地出了山巅处的石室。

“下山，带那个活着的孩子回来见我。”师尊的面庞隐在宽大的斗篷中，山风凛冽寒凉，却并不能吹起师尊的衣角。他却总能感受到出宽袍下师尊那毫无情感与生机的目光，一如那纯粹如冰却并不生动的嗓音。

师尊的命令他从不问为何，抑或说也不是很关心，完成便是了。

村庄其实已经荒凉到不见什么活物，偶尔看到几只老鼠，啃噬着路上随处可见的尸首，发出吱吱的声响。房屋也并不完整，被烧毁的，被砸垮的，一眼望去便可知里面并无活着的东西。他不紧不慢地沿着村庄的大路行走，直到远处一间塌得只剩半面墙的土坯房吸引了他的目光。

村庄里的人大多是想逃命的，因而尸首往往呈奔走状或蜷缩状，只有那半面墙后一具年岁约莫弱冠左右的男尸，胸前一道刀伤可见内脏，竟是大字状摊开，似乎身下死死护着什么。

他走上前去查看，一个法诀将男尸化为齑粉，果然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木门，只可通一人的大小。

打开木门，他撞进一双惊恐到麻木的眼。

找到了。

他需要将找到的东西带回昆仑山。

他其实很没有经验——他拿过书本，拿过法器，拿过符咒法阵，拿过昆仑外门定期供奉在昆仑神坛的各种材料，偏偏没拿过人。

镇派不同于掌门与长老，昆仑的掌门需协调门内诸多事宜，长老多教习入门弟子，此二者常驻昆仑山第一重山的门派宫阙之中，从尘世引渡有缘人修仙，修习统一功法，也与其他门派多有往来，互通有无，维持门下人丁香火。

而镇派，若不是有一定资历的修者甚至未闻其名，终年于昆仑九重山最深处问道，偶尔与掌门长老来往，只是接受供奉，或者帮助改进昆仑的功法。其专心致志不问俗世，千百年不见外人，于是从没人知道镇派的修为到底精深到了何种地步，更不知其是否早已能与天地相通。

然上一任崆峒掌门曾年轻气盛，自恃天纵奇才，百岁有余便已是修真界无人可敌，修为更是半步化境，曾于切磋时大败昆仑新任掌门，于是行入昆仑山深处欲与当任昆仑镇派一较高下。

三日后，掌门独自出了昆仑山，虽不见外伤，但状如疯癫，口不能言，不着寸缕，泪流满面，四处打砸抢夺法器欲寻短见，然则力不能自控，法器入手即毁，堪称人形粉碎器。

崆峒众修还没来得及觉得丢脸，昆仑掌门先不干了——乖乖，我的镇派爷爷，咱们能不伤敌一万自损三万吗，他毁的法器可都是昆仑的。。。

崆峒时任八位长老火速赶到，然则拉不住一个战斗力旺盛的疯子，崆峒神器缚仙锁都被自家掌门扯成一缕一缕的。最后昆仑崆峒众人联手暂将其逼入由昆仑坚玉特制而成的锢魂室，八个长老鼻青脸肿地请求昆仑掌门，让他们进昆仑九重山跪一跪镇派。

目送着崆峒诸修前往九重山，昆仑执剑长老不由得开口问掌门：“掌门，你说跪一跪就能求动镇派吗？”

掌门面色肃穆：“不知道，让他们去试试，咱们大概就能知道那位什么脾气了。。。吧。”

希望能吧，不然昆仑最坚固的锢魂室都要被崆峒那个疯掌门突破了。。。

崆峒掌门最后还是治住了，只不过手段比较非常规。

崆峒八位长老在九重山下跪了三天三夜，只见一个人从九重山下神坛处取祭品，一眼望过去竟无魂无魄，不在六道轮回之中。此人见到八人，眸中波澜无惊：“师尊要崆峒的秋水魂，放在祭坛上，一夜后崆峒掌门自会痊愈。”语毕，人转身便隐去。

得到消息的长老们并没有急着出来。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后，就地开起小会——那个，你们说要不咱们联合所有门派的掌门，废了自家掌门仙根吧，掌门可以再选，秋水魂没了就真没了啊。。。

秋水魂乃一团精魂，为崆峒精魄，崆峒山灵气之源，千万年才借天地灵气生长寸许，可转化灵气，滋养崆峒万物，实乃崆峒至宝，立派之本。

一番权衡之下，众长老写了张字条留在神坛上——能不能出一半秋水魂，您治好我们一半的掌门？

交易应该是达成了，因为现在崆峒山上还能时常看见一个好了二分之一的前任掌门，不泪流满面了，也不自寻短见了，就是不大爱说话，也一直不太爱穿衣服。

经此一事后，修真界皆知昆仑深处供了个祖宗，人人敬畏却又讳莫如深。

不过这一切，镇派座下大弟子化仪并不知晓。

他只是一直完成师尊的命令，不问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关心师尊究竟是什么人。

这次下山前，他并没有怎么接触过活人，更不必说人类幼童。

他将蜷缩在木门后小室里的东西提了出来。小小一只，很轻，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褐色麻布的粗衣，脸上有点脏，在他手上没有发出声音，一双大眼睛木木地看着他似乎做不出反应。

他拎着手上的东西又往前走了走，直到前面不再有房屋，大概确定了符合师尊要求的只有这个玩意。

随手布了一个传送阵，他把自己和这个玩意传送回了昆仑九重山。

回山后，手上的东西似乎在发抖。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东西四肢抽搐，牙齿打颤，脸色煞白，不过还是没发出声音。他行至石室前，将这个东西双手奉于师尊。

师尊没有抬头看一眼——他也不是很清楚师尊究竟有没有看，只是淡淡吩咐：“带去昆仑一重山修习，辟谷之后再带回来。”

虽然他不甚清楚辟谷是哪一种修行，毕竟他没有修习过，但似乎眼前这个东西需要修习，于是没有多说什么便传送去了一重山。

化仪甫一现身，一重山大哗。

镇派没有固定服装，于是化仪身上的衣物其实是镇派从他的人间旧物中找出来的，形制与昆仑弟子服并不一致。可怕的是这身衣服其实十分华丽威仪，头饰是白玉五岳高冠，银线镶玉抹额，衣袍虽是纯白，但长襦外袍一件不差，细看是用金线绣了暗山纹的，流光溢彩，在这白雪皑皑的昆仑上更是雪色相辉，脚踏云白绸缎玉底靴，任是昆仑掌门的正式装束被他一衬都成了村夫。

化仪一路走向正殿寻昆仑掌门——他也只认得昆仑的掌门。一路上人皆侧目，更有甚者聚众围观窃窃私语，化仪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要没人上前打扰，他对周遭也不在意。

昆仑掌门闲坐于正殿。他刚刚结束五十年的闭关，修为精进些许，虽然不多，但在他这个境界，已是难得。今日出关，昆仑各峰皆有接尘礼，掌门索性借昆仑镜镜一观昆仑上下大好河山：执剑峰弟子列剑阵，玉虚峰弟子布咒阵，指月峰弟子祭神农鼎祭炼法器，而正殿所在上清峰弟子，加固护山阵法两仪微尘阵。。。等等，那个拎着个东西的一身白的乱窜的是什么玩意？

看清后掌门直接汗毛倒竖——乖乖，九重山的祖宗怎么派人出来了。。。

化仪进得正殿，正看见昆仑掌门非坐非站非怒非喜，从五官一路别扭到四肢。他将手上东西放到掌门面前：“师尊言此需修习辟谷，待修成后带回九重山。”

掌门仔细看了看化仪口中的“此”。这。。这个东西好像已经冻晕了，而且冻僵了呢。

毕竟是个明显虚弱的凡人小孩，恐法术对其不好反伤，取暖咒净化咒什么的便用不得，掌门急忙唤来自己大弟子带这个东西去取暖洗漱，又唤来二弟子去准备新衣和食物，再唤来三弟子让他准备一下辟谷心法书籍，一番忙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除此之外，镇派还有何事？”

化仪沉吟片刻：”师尊让我留在一重山直至其修炼完毕。“

掌门一拍大腿——别呀，一重山不想再供个活祖宗啊。。。

更棘手的事情来了——不一会掌门大弟子跑着返回正殿，一脸愁容又面色通红：“师尊，那个小孩是个女娃娃。。。这，洗漱的事。。。”

昆仑掌门也有点愁——昆仑男女比例本就二十比一，唯一有个女长老广有女徒，却带着座下女徒弟一起闭关了，多久就不好说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番，突然想起了一旁玉雕一般无声无息的化仪。

掌门还是知道点内情的，目前全山上下都是被世俗礼仪教化约束过的男弟子，都不太方便，可眼前这个镇派大弟子，说是化形为男吧，可实际上也不是人，也不懂什么男女有别，虽然说修为不可而知，还有镇派撑腰，但人好像不是个精的。。。

化仪站在水池子前，手里拿着掌门弟子塞的衣物。池子里水是暖的，很浅，带上来的东西半坐这泡在里面，身上裹着里衣，还没有醒。掌门大弟子扒在门边不肯进来，只是絮絮叨叨地喊着：“镇派的师兄啊，您就把这个，这个谁衣服扯，扯掉，然后拿水冲冲，等她身上的脏东西洗掉就把新衣服给她穿上，不费事的，真的真的。”

化仪不太懂什么是脏，他从来没脏过，一直是纤尘不染的。水在他的认知里也是一种法器，修行需要的。但是他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法诀一挥便实现了除衣加冲洗——第一个法诀去掉外衣，第二个法诀让池子里的水不断拍打到池子里的东西上。

本来泡在池子里毫无声息的家伙，突然就醒了，“哇”地一声就哭了。

化仪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东西改变了模式，但是还是停下了法术，静静地站在旁边等着她恢复正常。

期间掌门弟子敲了好几次门来询问情况，化仪只是回答“无事”，然后继续在旁边玉化成雕塑。

终于，池子里的家伙哭累了，转成了小声的啜泣，转头注意到了旁边站成衣架子的化仪。

“…你，你是神仙吗？”

化仪摇了摇头。从境界上看，他离成神还差得远。

“那，那这是哪里？你是什么？”

化仪看向池子里的家伙，她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只剩一个头在水面上露着，原本麻木的眼睛哭得红肿。

“我是修真者。这里是昆仑一重山。”

“你，你是昆仑山上的神仙？”

“我不是神仙。”

“可，可昆仑山上不是神仙住的吗？”

化仪不想过多纠结与无用的问题，眼看着这家伙身上不见什么脏东西，又一个法诀捞她出水给她披上衣服，拎出了浴池。

门外，掌门大弟子哭丧着脸——掌门刚刚吩咐他教会新来的这个小师妹辟谷，而且要求不能太严厉也不能太放松，不能太苛刻也不能太纵容，不能太浅显也…哦，越深入越精通越好。

再出门到正殿，掌门也哭丧着脸——这新来的小祖宗是解决了，可跟来陪读的大祖宗怎么办？万一再惹着了九重山的老祖宗…

从那一天起，昆仑一重山的弟子规训多了一条——常驻正殿的两位，一律尊为师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