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3）

月光如缎。缠缠绕绕，碎成了丝，绕过三潭映月，绕过垂垂杨柳，柔柔铺开在柳明堰脸上。打了一层柔光，伴着青年意气，带着半缕仙意。

他把目光从西湖上一艘艘画舫游船收回，顺着所倚东窗，瞟向高戮。

月光无私，毫无偏袒地也照在他身上。下颏的伤经过清洗，上了药，一道暗褐色的口子。嘴唇紧闭，抿着。挺直的鼻梁，一如他挺直的脊背，淡淡月下，有一丝不太相称的固执。

每年三月十五来等的人终于有了名字。不由想起学艺时，说到各派功夫路数的时候。主子的言行恣肆，嘻嘻哈哈，讲到飘渺阁时，完全看不出半点眉目。就连祁韩这个名字，也是今日第一次听说。是主子剿灭了飘渺阁，不错。但江湖恩怨，刀挂人头，你杀我我杀你，谁没见惯？也没见主子如此过。

今日是飘渺阁余孽做局报复，还是有人借其名号行事？和祁韩又有什么关系？小瘸子说到过，剑断就断了。但断的只是一把“剑”而已？“所以，祁韩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暗一盯着湖面上一艘荷花画舫，话却是对旁边的人说。句子是肯定的语气，目的其实在探究。高戮语气中充满诧异：“祁韩祁大侠是堂堂七尺男儿。”暗一陡然回过头，盯住对方的眼睛。

高戮依旧是满脸的不可思议：“飘渺阁掌剑大弟子——祁韩大侠，一柄梅尘剑，一管弄玉箫，白衣飘飘，少年英勇，江湖上美名远扬。我也惊叹于他和柳……”他想了一下，选定称谓，“惊叹于他和柳叔叔超越云天的情义。”

情义？暗一内心分明。每年三月十五的漫长等待，再看主子今日的举止和眼神，那分明是魂牵梦引的爱意。

和祁韩，一个仇家的“堂堂七尺男儿”的，爱意。

虽然不太明白。但暗一不打算和一个外人讨论主子秘辛。又看高戮一脸懵懵的样子，他冷哼一声，坐在桌边。

场子收拾过了，月白楼恢复荣耀奢华。点的菜陆续已到，精致托盘在灯火下灼灼生辉，茶杯如花盏精致秀气。依旧是柳明堰爱吃的几样。

他不图新鲜。喜欢的就一直喜欢。

高戮歪着头，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共进晚餐。

暗一假装没看见。本次是他主动请缨，主子也没额外拜托自己照顾。是否吃饭，他自己看着办。抬头，发现高戮口中念念有词。

暗一白他一眼： “你戳在那在念什么经。”

高戮否认：“不是念经，是拔一切业障根本往生净土陀罗尼。又叫往生咒。”

不是念经，是念咒……打蛇上杆。暗一筷子一拍：“刚才没打够？”

高戮摇头：“今天这场打斗，死伤有多少。这些都是罪业。”

“做了多少亏心事，打几个人也要称罪业。”暗一冷笑，转而大悟，“老高家杀业太重，报应重重，你该不会从娘胎里就开始吃素吧。”说罢，揶揄地往高戮的瘸腿上扫了一眼。

高泰身体不佳。

剑是凶器，所有兵刃也天生带着伤人的目的。因此铸造兵器到极致的人，少有善果。干将莫邪，靠血肉筑就；高泰铸造兵器，也是在开工前后必找鲜牲祭祀试炼。

不知真的天道轮回，还是命运巧合。高泰年过四十就身体不佳，不再接活儿，现在更是远门都无法出。中年得子高戮，还瘸着一条腿。恶毒的诅咒，似乎下在高家每个男人身上。

所以高戮在回答柳明堰为何只有自己来时，顿了顿，只说出了一个原因。其他原因，不愿提及。

暗一的耳目伶俐又巧智连环，高戮方才的一顿，被他听出个伤感的故事。再结合高戮的表现，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出这句檄文，得意万分。他就喜欢一击致胜，攻打敌人最柔弱的部位。一如吃鱼时第一手夹到脊背的嫩肉。如今幸灾乐祸盯住高戮，等这个带来灾祸的小瘸子暴跳如雷。

高戮被戳到痛处，本该气急败坏。但现在，却表现出超乎年龄的隐忍。

他深呼吸几次，说了句：“我就当你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没坐在一起。高戮拄着拐杖走到另一端，和几个散客拼桌坐下了。

暗一凝神听着，他点了一碗素的葱油拌面，一碗茶，一碟青菜豆腐。钱，自然也是自己付的。

突然之间就有点悻悻。但考虑明天可能还要依仗对方帮忙，暗一没有继续出击。招呼旁边人问：“瘸子的住处安排了吗？”

一名小弟子回答：“订了客房，都是天字号。”

暗一沉默吃了几口鱼，喝了一口茶，说：“把他挪远点。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