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夜,光影迷离人影浮动的酒吧里,买醉亦或寻欢的男女比比皆是。这是北京城最繁华最喧闹的酒吧街,夜生活正从这里开始,白昼里不敢释放的一切,此时都可以尽情宣泄。何炅是来买醉的人群中的一员,他最近实在太辛苦,所以很想借酒精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何炅戴着一顶黑鸭舌帽,穿着黑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坐在吧台的角落里。这家酒吧消费很高,是专门为社会各界名流开的,所以客人不像一般小酒吧那样鱼龙混杂,也没有那么嘈杂的摇滚乐包裹整个空间。以前何炅时常带谢娜来这里,谢娜觉得这家酒吧环境不错,没有普通酒吧里那种令人癫狂窒息的音乐与气氛。于是何炅便习惯了来这里喝酒,只不过现在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何炅点着了一支烟,把手扶到额头上,醉醺醺的,也不想抽,就那么放着,觉得心沉沉的,似乎无所想无所念。但喝醉了,感觉头很昏,往事便再次虚幻飘渺地一一浮现在眼前,而谢娜的脸出现在无数个画面中。她不同的笑容,各种哭泣的方式,他都刻在心中,以至他于无比清楚她每种表情下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来买醉一场,不由引发更多唏嘘慨叹,何炅苦涩无奈的笑着,自嘲自己已到了这个年纪却还像少年时期那样冲动和不懂事。趴在桌上,一时觉得冰冷至极,却不愿离开,只定定看着光华流转的玻璃杯中泛着泡沫的浅金色酒液。烈酒一般烧胃,他感到酒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使胃部变得灼热。"Tequila是好看的金色,很高雅,就是烈了一点。何老师今天怎么有兴致来这里?"一个穿着服务生制服,打着黑色领结的年轻男人走过来,看着沉思的何炅。何炅听到有人喊自己,便抬起了头,揉揉酸涩的眼睛,觉得眼皮都很沉重。何炅面前的男人面容精致得仿佛女子,他有一张素净的脸,唇红齿白,有双眼皮的眼睛静静流淌着波光,他对他笑着。以前何炅和他在这见过,何炅觉得这个年轻的孩子气质不凡,又和他挺聊得来,所以常来和他随便谈两句。何炅无力的笑一下,说:"是你啊Raymond,我最近不太好。"Raymond拿布擦拭着玻璃杯边问道:"怎么不好?因为你学校的那件事吗?"何炅借着醉意说道:"是啊,我真是无处申冤啊,这种事搁谁身上能好过啊。"Raymond也不安慰他,只是淡淡的说着别的:"Margaret Forst是以Tequila做基酒的著名鸡尾酒,是我从香港来北京后学的第一种鸡尾做法,你要不要试试?"何炅脸颊已经微红,他耸肩笑道:"那么你请我?"Raymond笑了笑:"好啊。"于是他回身去调酒,何炅则从兜里抽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有两个未接电话,来自谢娜。何炅顿了一下,把手机放了回去。很快Raymond把酒端上来,看着何炅喝酒,他开始说话:"何老师,你有喜欢的女人?我看你好久没有和娜姐一起来过了,你心里有心事多半还是为了她吧?"何炅心里起了波澜,但是表面装作很平淡的样子说:"你怎么这么想?"Raymond微笑:"大概很多人都这么想吧,只不过只有我一人这么问了你罢了。"何炅沉默不语,久久无话,胃部的灼烧感愈发剧烈,让他不自觉皱紧了眉。Raymond静静地看着何炅,澄澈的眼中满是惋惜:"我是一个gay佬,在香港啊,所有人睇低我,冇人系心间的,除了他。我中意他很久,我们做老友也很久,但他娶了我们共同的同学,他说父母不可能同意他和男人在一起的。这些年,我去到深圳,上海,北京,但不论在哪里,我都还是一样伤心。何老师,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得起我的身份,但是以我的角度看你,我觉得你心也在中意着某人,只是她已经错过不可再拥有了。"Raymond说完,端起一杯柠檬水,何炅举杯与他相碰,他沙哑着嗓音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Raymond饮着柠檬水,然后深邃的看他一眼:"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自己的心。以前你和她一起来的时候,你的眼睛永远追着她的身影。"何炅捂着腹部,凄楚地摇头,讽刺的笑着说:"没想到你能看得出来。"Raymond目光移向远处散发柔和橘色灯光的琉璃灯:"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成为无法挽回过去的人,你也会成天只注意别人而故意撇开忘却自己事情的一具躯壳。我每天在酒吧陪人聊天,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用眼睛捕捉别人目光中的感情,仿佛收获了好多经验,但却早就丢掉了灵魂。"何炅应了一声,艰难的笑笑:"Raymond,你是个应该拥有幸福的人,命运对你不公平,但总有一天你会好的。"涔涔的汗从何炅的额角冒出来,他感觉胃部似乎有火在燃烧。"谢谢,你也会的。"Raymond移回视线,突然发现了何炅的异常,"你怎么了何老师?"何炅摆手,突然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液黏稠,在模糊的灯光下显得诡异妖艳,仿佛盛开的花朵,带着血腥的气息。"糟了!是胃溃疡!"Raymond心下一紧,飞快从吧台绕出来,一手搭住何炅一手拿出手帕让他捂住嘴。Raymond猜测,何炅胃里多半有几个不起眼的小溃疡,因为近期生活不规律时常饮酒,现在已经造成胃穿孔。胃溃疡因酒精的灼烧刺激作用,一点点扩张,像是水上的浮萍越来越大,一下布满水塘,仿佛水中长出了一个怪洞。Raymond带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何炅面色苍白浑身开始发冷,时不时呕出一口鲜血,那味道腥甜的要命。何炅想起前阵子检查身体发现胃溃疡时,因为工作太忙他并没有按医生要求去服药。现在他感到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在流逝,他突然很怕自己会死。"不要怕!"Raymond说,"我马上送你去医院。"酒吧里人多,他们看上去只是两个架在一起喝多了的醉鬼,没有人认出何炅。Raymond把何炅拉上了出租车,车子便向医院急驰而去。Raymond猜测的没错,何炅的确是胃溃疡导致穿孔,不过并不算太严重,虽然何炅在车上短暂昏迷,但医生处理后很快就脱离了危险。因为何炅近期生活不规律又时常饮酒,还偶尔抽烟,加上精神紧张焦虑,所以之前明明可以调养好的小溃疡却酿成此祸。Raymond忙了半宿,这才想起自己匆匆跑出来连假都没请,于是叮嘱了一下护士照料好何炅,准备先回去一趟,反正天也快亮了,他准备请个假再过来。何炅在单间病房里,这家私人医院接待的大多都是名人,会为他们保密,所以何炅昏迷前叫Raymond送他来这家医院。Raymond进去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着的面色苍白的何炅,刚准备退出门去,就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为了不打扰到何炅,他走过去拿起来,突然发现是谢娜打来的。"炅炅!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我找你一晚上了!"那边传来谢娜心急如焚的声音。Raymond嗓音沉缓:"是娜姐吗?何老师在医院呢,你快过来吧,地址是..."医院的砖红色欧式建筑隐匿在黑色铁栅栏和苍翠的绿色灌木中,静默得仿佛与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关系。外围的栅栏和灌木仿佛一道围墙,将内部病痛之人的隐痛压抑与外界的喧嚣隔开。出了电梯,谢娜踏着她的帆布鞋跑得飞快,戴着的宽檐帽和墨镜都快掉了,她一手压着帽,一手拎着包跑向护士台。她刚准备开口问话,面前那个挂着职业性标准笑容的年轻护士就道:"谢小姐,这是一位先生留给您的字条,您找何先生吧,请跟我来。"谢娜呆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然后边展开字条边跟护士往前走去。"娜姐,好好照顾何老师,他真的很辛苦很不容易。"落款是一个"R"字母,谢娜不知道这是谁,她在电话里甚至都没问,就过来了,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没有骗她。护士将谢娜带到一处僻静的拐角,推开最里的那扇门,轻声道:"谢小姐,请进。何先生还没有苏醒过来,身体还比较虚弱,您记得注意些别惊醒他。"谢娜点点头说:"谢谢"。她进去后回身把门掩上,迈着步子,一步比一步轻,沉缓而紧张,她其实很害怕何炅生病。在谢娜心里,何炅是一个健康得不行而且精力无比充沛的男人,从来只有他担心自己病情的份,他真的鲜少会进医院。以至于谢娜看到何炅的时候眼睛立刻一酸,心瞬间感觉抽疼了一下,眼泪马上掉落下来。何炅穿着浅蓝的病号服平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祥,但是他干涩苍白的嘴唇和暗淡的面容说明了他的憔悴程度。浅蓝的衣服与白色的被子和墙壁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这种颜色组合给她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还带着虚弱无力。她不断落泪,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攥住,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只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何炅在梦境中,他感觉到胃部隐隐的疼痛,还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左手传入四肢百骸。他很害怕,但是觉得眼皮沉重,连睁开眼的力气仿佛都没有。现在似乎就是在一片虚无里飘浮着,什么都看不到,也触摸不到任何实物,他感到一丝的恐慌。突然间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他的右手上,何炅顿时感到无比心安,仿佛有了依托。是谢娜的手,她不敢紧握他的手,只好把手轻轻覆在他手上,担忧的看着他。他觉得踏实,也渐渐感到身体的疼痛在消散,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轻声说话,在安慰他。那是谢娜在呢喃地诉说着对他的歉意和心疼,她刚擦干泪水的眼似乎又是水光潋滟。病中的何炅尽管脸色很不好,但是他的那副容颜仍旧好看,分明的棱角与柔和的弧度并存着。谢娜就那样定定的望着他,嗫嚅着些道歉的话,想他快醒来又怕他醒后不知怎么面对他。本来何炅是打算一个人回北京处理各项手续的,可是谢娜犹豫一下还是陪他来了。不过何炅在到达北京后就催谢娜赶快回她的家去,只答应她走之前会去找她。谢娜知道何炅是怕自己被拍到回京会连累她,所以他还是只身一人去完成他要做的事。眼睛再次酸涩起来,面前的何炅又变成模糊的影象,她的心在他身上就变得太柔软了。"不要哭。"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少少广东话的味道,谢娜觉得有点熟悉。她想起来接她电话的人就是这个声音,于是她赶紧抽了下鼻子,站起来回过头去。男人干净细致的眉眼让谢娜感到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Raymond,"男人淡淡一笑,"娜姐不记得我了?"谢娜想了想,然后问道:"你是那个酒吧的...""对!"Raymond微笑,"不过娜姐好久没有光顾过了,所以都快忘了我了吧?"谢娜带着歉意的笑笑,说:"Raymond,我们出去说吧。"Raymond点头,他也怕打扰到何炅休息,于是就跟着谢娜一起走出门去,走之前他把手上的饭盒放到了桌上。"Raymond,好久不见了,"谢娜轻轻地道,"谢谢你把他送到医院,还带饭给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Raymond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他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的胃溃疡。他昨晚喝了太烈的酒,又喝得有点多了,所以一下子就吐出血来,把我吓了一跳。"谢娜心里一惊,他居然呕血,可见这病日积月累了不知多久,光是想想她就心里一阵痛。Raymond看出谢娜一瞬间的后怕,他便温和的安慰她:"没事了娜姐,何老师身体还是挺好的,可能只是这段时间太忙了,你不要担心了。"谢娜垂着眼眸,感觉既是内疚又是心疼,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是啊。还是谢谢你啊Raymond,如果你不在的话,说不定他都不肯来医院...他会怕我担心。"听她这么说,Raymond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以前刚去那个酒吧没多久,就常常看到何炅带着谢娜一起去玩,两个人都非常好,和他聊天时一点架子也没有。没办法,他只好岔开话题说道:"娜姐,我们进去看看何老师吧。"谢娜点头,然后和Raymond一起进了病房,何炅仍然睡着,只是蹙起了他那对带着几分清峻味道的眉。他大概是感觉到她不在旁边了,所以潜意识里开始担忧了吧。谢娜担忧的看着他,也不避讳了,伸手便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然后喃喃地说道:"没事,没事炅炅,我在这里呢。"何炅的睫羽颤抖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一片模糊中,他看见他最熟悉的那张脸,是他最爱的女人谢娜。似乎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谢娜的眼泪一下就淌了下来,她努力笑着说:"炅炅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何炅吃力的抬手去拭她脸颊上的眼泪,苍白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了。"Raymond无奈的笑了笑,轻轻推出门去,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这两个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Raymond退出门去,想了想还是叫了医生,医生很快进来给何炅先检查了一下身体。医生了解了一下何炅的病情和查出胃溃疡的时间,然后跟两人解释了一下病因病情,再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谢娜谢过医生,坐回来看着何炅,眼睛里又蓄了一汪泪,抓着何炅的手不知说什么好。何炅拍拍她:"没事了没事了,至于吗丫头!不就这点小病吗,别哭了!"谢娜盯着何炅清瘦的手,淡青的血管在手上微凸,像是藤蔓盘踞在树上。她曾经以为自己只要接受他无尽的关怀,她开心了他就会开心,但她现在发现自己好自私。他的冷暖他的病痛,她以前都不那么关心,她给他的太少,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多。何炅却把她当成身边最亲的人,他对她的关心爱护和对自己的亲人一样。"炅炅..."谢娜再次哽咽,"你体检发现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何炅伸手去给她擦眼泪,轻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不会让你担心死了吗?而且我这段时间弄电影的事情这么忙,我以为自己撑一撑还能凑合...哪知道又会出事啊..."他苦笑着,不去看谢娜,继续说道:"况且我不想又有太多瓜葛...早知道我真不该喝酒...对不起,还是让你担心了。"谢娜把头埋到他肩膀旁边,瓮声瓮气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出车祸那时候,你会吓成那样了。""哈哈,"何炅心疼的笑笑,"你啊,当时我都怕你破相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啊!当时我就想啊,这小丫头可是我好不容易看中准备栽培的,这下好了,还没长出苗呢就毁容了!"谢娜抬头看着何炅破涕为笑,她抽抽搭搭地说:"何炅你真是的!你自己呢,也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很失败啊。""为什么?"何炅揉着谢娜的头发,认真的看着她。"我会觉得我没有照顾好你啊!你看我陪你回来办点手续,把你带回去之后你成这样了!你粉丝他们不得打死我?"谢娜一只胳膊搭到何炅身上,撇着嘴看他。何炅满目柔光,扬起了嘴角:"不会的,我在呢。""嗯,"谢娜把头搁在他身边,轻轻说道,"炅炅你答应我,以后别再一个人出去喝酒了...你都多大岁数了,没事干愁怨成这个样子干嘛?这几天你就好好养着,去我家去。""他...他不在家?"何炅眉眼低垂下来,声音里带着踌躇,他不太愿意去。谢娜也意识到了点什么,然后尴尬地坐好了,帮他搭好被子,说:"没事,他不在家,估计这周都不会回来,也不在长沙,事好像还挺多的吧。""噢..."何炅敷衍着回答她,话题似乎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谢娜又坐了一会儿,说:"我去把Raymond叫进来吧。"何炅点点头说:"好,正好我也还没好好谢谢他呢。"于是谢娜起身去把Raymond喊了进来,他正在外面的沙发椅上坐着玩手机,穿了一身休闲装显得很靓。"何老师,"Raymond坐到何炅旁边,"感觉怎么样了?"何炅支起身子,带着感激说道:"真的多谢你Raymond,救了我一命。"谢娜也附和着说道:"是的是的,有时间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玩玩。等炅炅好了,我们请你去吃饭,再去你们酒吧好好喝一顿。"何炅宠溺又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呀!刚才不是说了'不准愁怨死了去喝酒'吗?现在又说什么'好好喝一顿'啊?"谢娜扑上去揪何炅的脸:"呸!何炅你以后必须听我话!"病房里瞬间传出何炅的求饶声,似乎氤氲的忧伤氛围很快欢快了起来。只是她不能以爱人的身份来陪伴他,他也不能央求她什么,只能这样彼此心知肚明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也许这份爱,只能掩埋在时间的灰烬里,从某时某分某秒,直到永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