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降世(四)

又是一个寒冷的没有雪的冬天，高速运转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行人，日日重复的光景。唯一不同的是季节变化带来的别样萧瑟。路两旁光秃秃的梧桐笔直立着，刷了漆的树干更显苍白，树下层层落叶铺成的黄棕色的毯子，在昨日一场雨后变得泥泞不堪，天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压低，雾蒙蒙的，潮气很大。城郊一排排老式建筑参差不齐，比起宽广的路，这里更多的是狭窄、潮湿的小巷，巷内夫妻两吵架、邻居间争执、老人们闲谈，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汇成这里人们的日常。每一天发生什么似乎都不足为奇，就算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快会被人忘却。

幽深的巷内，一个小小的躯体被逼到水泥墙的角落。

“哼。上午你说谁是黑的？”挑衅的语气，伴着摩拳擦掌声，一步步朝角落逼近。

走在最前的像是大哥的壮小伙，歪了歪脖颈，骨头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后的小胖墩拿着干吃面，不紧不慢地仰着头往嘴里倒碎末。

“我妈说他是个疯子，嘴里吐的都是疯话。哈哈哈你看他眼睛，说不定看到的都是妖魔鬼怪，所以脑子也不正常了。”

紧贴墙的小身板一动不动，面前两人的嘲讽他压根就没听，脑袋里思索着如何快速让这两人离开他，不是怕被揍，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他，与其说是别人，倒不如说是这些在他眼里内心漆黑的人们，连靠近都令他恶心厌烦。

他思来想去，这种处境，倘若都是被揍，那不如用最快的方式揍完结束，至少今天不用再见到他们了。一想完，他迅速几步扑上去，虽然身形有些瘦小，但依靠重力压倒他们还是轻而易举的。

倒下的壮小伙头磕到地面，有些晕乎乎，还没等他踹开身上的人，一阵痛楚自手掌骨沿着神经爬上整个大脑，脸上是几条深浅不一的鲜红抓痕。

“啊啊啊啊！”

痛苦的喊声撕破了幽静，让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显得更为阴冷。

“快把他弄走啊！”

壮小伙胡乱挣扎着，用另一只手猛捶对方侧臂和脸骨。

小胖墩揩揩嘴，两条粗腿微张，弯下身双手一把环抱对方，使劲朝上搬起。

“走你的！”

男孩被掀起后，紧接着被踹到墙边。

“呜唔！”背脊受到剧烈冲击，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

“大、大哥，咱先回去处理伤口吧。都说他是疯子，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

小胖墩看着深红的血心虚了。他本想着放学后来看场热闹，但现在这光景，他只希望他爸在茶余饭后的谈资中不会知道他的好大儿也在场。

壮小伙不甘心的狠狠啧了嘴，死死瞪着男孩，走上前低身呸了一口，随后拍拍衣服离开小巷。

男孩一动不动的低头坐着，就像坏掉的人偶，失去了牵引的线。也许是这个姿势让人难受，他缓缓抬起腿，头无力的埋在身体与腿的凹陷里，沉默不语，也没有哭喊。

这时，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背着书包小心翼翼地向男孩走近，生怕打扰到他。身影缓缓的把包放在男孩身边的墙上靠着，从侧面抽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灰白色小方巾。

“你还好吗？”

干净、纯洁的嗓音，像清澈的甘泉，缓缓流进男孩耳里。仿佛能带走身上的苦痛，这关切、治愈、柔和的声线，使男孩内心的弦拨动了一下，然而余韵散去，随即消失在无边的空洞里。

女孩伸出小小的、粗糙的手，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用这个擦一擦吧。”

“……”

男孩没有抬头。他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因为没有人会安慰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因为没人能理解他，当个疯子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之前他一直这么觉得。但此刻，他埋下去的头，静静听着旁边一直没有收回去的手，本不该会产生的不安，此刻占据着他内心，并愈发动摇他的念头。

烦躁。

下一秒便充斥他的脑子。

烦躁。

心，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似的，令他胸口闷得慌。

“不需要！”

这感觉太难受了，甚至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不得不抬头，大吼着一把拍开女孩的手。

然而，满脸的不爽却在看到女孩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意的拍击，正中女孩手腕处的瘀伤，痛感隐隐刺着皮肤，灰白的眼眸没有一丝责怪。她习惯了疼痛，和男孩不一样，她渴望安慰、渴望理解，却又深深爱着身边的人，对小小的她来说，忍耐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她默默捡起掉落到地上的方巾，把它重新塞进书包兜里，蹲下身，披在肩上的柔软黑发，随着她一系列的动作而起伏，时不时露出藏在黑发下的丑陋的疤痕。女孩仔细凝视着对方青紫大半的脸，像是努力在上面寻找什么，随后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男孩额前的水迹。

“我看到了。是他们不对。”

男孩悉心听着，温和的替他打抱不平的话语，宛如黑洞般空洞无神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睁大着，脸上愣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生怕它下一秒会消失一样，不敢离眼。他微微张口，

“好……好美。”

不是感叹，亦不是称赞。他只不过是用双眼，描述看到的事实。

女孩稍稍一愣，随后微微弯曲嘴角笑着，继续手上的动作。

“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

一直以来，她都因为长相而承受了太多外人鄙夷、嘲讽的目光。

“为什么？”男孩感到十分奇怪，他从没见过如此亮丽的灵魂色彩。

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女孩并没有感到自卑和为难，而是仔细看着他，缓缓撩起右侧遮住脸颊的头发，耐心地解释，

“你看，我的脸上有一条很吓人的疤。我的眼睛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男孩轻轻顺着对方的胳膊摸上去，手下是凹凸不平的触感，

“对不起。”

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歉意，空洞的眼睛静静望着疤，

“我看不到这些。但你的灵魂是我见过的人中最美的。”

女孩没有对这奇怪的言论感到惊讶，也没有打断男孩的思绪，而是认认真真的与他开启了这个奇妙的话题。

“那它是什么颜色呢？”

“金色。是我从没见过的金色。它在你心中像一团暖和的火。”男孩肯定、激动的说着。

像是干涸的田，得到雨露的浇灌，他紧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是他从出生起，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