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瑟从铺着绒毯的躺椅里起身，关于那些动用各种刑具的问询，只有他体表的疤痕替他记着。但是现在那些疤痕都被掩盖在带刺绣的冬衣衬衫之下，男人没有像平时将散乱的头发潦草地扎起，在梳理过后就放任那片栗子色从肩头垂落在胸口和身后。巴洛克风格的落地窗外白雪皑皑覆盖着冬日的庭院，在银杏叶子落光之后白桦就成了主角，沉默着立侍于冷清的早晨。从包裹里抽出鲜切罂粟，剪掉大段花枝，将长度合适的罂粟投进长颈花瓶。一瓶插满，浮艳雍容，手中还有一枝，如果插进去就显得臃肿。格兰瑟手执花枝走到窗前，缓缓将花朵送至唇边，轻轻扯住一瓣，留一丝齿痕，扯动的力道与罂粟的拒绝恰好达到一个可供挣扎的平衡。
不能沉溺。
想要沉溺。
不能沉溺。
想要……沉溺。
Roya. Vergissnicht, WER du bist.*
Tut Mir leid.*
他雇人收拾了当初买在近郊的房子来庆祝，庆祝完了就在其中居住，餐厅的阁楼已经许久没去了。歌莉娅把Sonata打理得很好，就算在自己失联的那五天内也一样。虽然刑讯中脑内并没有什么空闲能考虑事情，格兰瑟多少想起过自己那家小餐厅，老板不在，会出问题吗？现在看来并不会，所以现在歌莉娅被提升为店长，老板要好好休养一段日子了。
从审讯室出去后第一个迎接他的是薇拉，穿着黑色的大衣，脚上还是粉红的高跟鞋。他对薇拉微笑，薇拉也回了不减嘲讽的一笑，然后给他披上大衣，扶他离开。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格兰瑟有点恍惚，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拥抱薇拉，反正按照两人的相处模式，他肯定答应了伤愈之后请薇拉喝酒。之后他就去确认了魔绿的情况，小家伙的眼睛肿了。照看他的是助手弥生，弥生说魔绿并没有受到恶性对待，只是一直哭，叫爸爸。哭累了就睡，睡醒了不见爸爸继续哭。弥生向他道歉，他取了格兰瑟的指纹去开魔绿的相关文件才弄清魔绿的饲养方式和营养摄入情况。魔绿在伤心模式下拒绝吃饭，喂食方式是粗暴了点，好歹这些天没有把小东西饿扁。格兰瑟向弥生道谢，亲自去见了魔绿，小东西几乎是飞进他怀里，所有枝条都死死地缠上来，无力的小胳膊黏着他不肯放开，糊了他满身的鼻涕眼泪。在搞清楚他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红色是伤之后，不停地舔他的脸，都不怕他的胡茬扎舌头。魔绿不是完全的人类，这就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格兰瑟用宽厚的手掌包着他的小脑袋，就当着弥生的面舔了回去。魔绿很快就安静下来，赖在他怀里睡着了，只是小手和枝条丝毫没有放松，生怕睡着的时候爸爸又被抢走似的。格兰瑟只有让弥生用外用麻醉擦拭他的手和枝条，才把小家伙从身上拆了下来。早知道这招有效，当时他们想带走魔绿的时候就该这么做，省得小东西挨一针还受惊吓。格兰瑟叹口气，把魔绿交给弥生：“要是他醒来又哭，你就舔舔他。”年轻的弥生把难色藏起来，冲他点点头。格兰瑟叹口气走开。
小家伙的眼泪很咸，但是有很轻的回甘。
从第一次审讯开始，从少年时期就很少做梦的男人，就开始每天都做着与现实很相近的梦，没有任何象征性的图案或形象，都是具象的画面。
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积满水的泥泞小巷里绕行，路牌的破旧程度显示这里是非常老的城区，换句话说，是贫民窟。他受伤了，腰部中了一颗追踪弹，才刚弹出爪将子弹从肉里挖出来，虽然弹孔还血肉模糊，他必须快点离开那个地点，因为追踪者很快就会赶到。如果能溜上谁的车……如果前方会是一片少植被的大斜坡……如果附近有隐藏的地下室或别的什么……不，如果现在自己是人类的样子……或者，干脆就是狼的样子，都比这样更方便逃跑。
他捂着腰部的弹孔，尽量用手爪上的毛将血蘸去，免得一路血迹暴露行踪。天很冷，风像是凝成刀刃生生从弹孔刺进身体，覆着绒毛的鼻子下呼出阵阵白气。远处传来狗吠声，风带来大型犬的气味，那些人出动了搜捕犬来找他。他在原地站立了一秒，伸出舌头舔了舔左手的血，中指的戒指是相对廉价的素戒，上面还象征性地残留着一点幻觉般的气味。一点点，一点点的那个味道，他压抑着将之连手指一起吞下的贪念，借着脑海里浮起的一点点痴念，一头向前猛冲出去。
身后是风声、犬吠，体表逐渐冷却，他看到天地间飘起了雪，然后睫毛上沾满霜，覆盖了世界。嗅着戒指上残留的气味，不是在逃，是在追。逼自己相信这气味的来源正在前奔逃，追上他，追上他，追上他吃了他！吃了他！饕餮那温暖火热灼人欲裂的幻觉！从那之中汲取力量，汲取意志，汲取生命……
眼前飞速流逝着风景，风声还能追上而犬吠已渐渐远了，他开始为如此无节制地消耗戒指上的气味而后悔。之前每次在无法忍受的时候都只是轻轻远远地一嗅，给自己一点宽慰而已。就好像每嗅一次就会少一点一样地小心品味，现在他后悔得想哭，好像那点气味用光了之后就是山穷水尽一般。
眼眶温热，融掉了睫毛上的霜，世界在细小光棱中四分五裂，逃出追捕却一点点接近某种绝望时突然撞进了什么。
被他撞得转了一圈的东西，大概是人，他感觉到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然后冲进鼻腔的气息温暖火热灼人欲裂。他听不清声音，但是那个人声声唤着他名字，他本能地去舔那张脸，把鼻子埋进那条围巾里寻找令他疯狂的气味。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他只能听见那个声音在唤他名字，他知道现在还不至于安全，但是给他几秒，就几秒，让他们再标记彼此一次。手指自然地相扣，让对方的手背贴着自己的唇，吻从手背向末端攀爬，落在左手中指。
那个人手上，是与他一样的戒指。
格兰瑟的梦里，把那个人默认为他的小鹿。梦里的自己，似乎是试验品的定位。半人半狼的样子，正在向北方逃窜的路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只是，难道不该梦见戴着绿幽灵项圈的人吗？或者说，难道不该只有一方佩戴了信物吗？右手轻轻覆上左手的手背，尾指上那枚戒指是遇见伐瓦戎之前就买来戴了很多年的。款式和梦里的倒是相差不多，当时看到很喜欢，又廉价，就买下了。薇拉吐槽过他的品味，糟糕得不像上过大学。他当然知道这戒指不好看，但就是喜欢。
他能清楚地记住那个梦，很多细节都记得，甚至在醒来之后他能大致说出后面会发生什么。因为缠了太久耽搁了时间而一起被抓住，然后……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新家卧室里，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床上醒来一样。
将咖啡倒进瓷杯，格兰瑟像衔着速溶咖啡的伴侣包一样，衔着从罂粟上扯下来的花瓣。知道那不同于提炼之后的恶药，依然不敢下咽也不忍放开。
他在一座新房子里，还像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因为房子是新的，就不由自主将头发梳好，剃掉胡子，穿着有刺绣的衬衫，不再喝速溶咖啡，吃药入睡，在冰凉的阳光透过流苏窗帘的第一刻睁开眼睛。
他没有在担心什么，当然也知道自己担心也没用，他只有相信伐瓦戎。知道自己担心也没有用，所以……心里氤氲着的，可以说是浓度很低却恰到好处地磨人的……绝望呢。
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华丽宅邸的男主人从容地下楼梯，接通后一如往常慵懒地，但是少了那点不耐烦地问了好。电话那头弥生说：“在市北贫民区发现了橄榄枝的踪迹。”
* Roya. Vergissnicht, WER du bist. 罗亚，别忘了你是谁。
*Tut Mir leid.对不起。
（都是百度翻译的德语，别深究。好的，现在确定罗亚是个德国人。）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