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叶

冬扰站在操场边缘，双手无措地搭在单杠器材上，有个女同学请假，体育课上她没有搭档而落了单。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被老师罚站在不起眼的地方四十分钟直到响下课铃，拖着酸麻的腿再孤零零地离开，她这种不擅长和同学打交道的胆小鬼反而更自在。

她想起今天在女厕所遇到宿舍室友江荨时，江荨夹着手臂用小镜子补妆，瞥上她无意看过去的眼神，就从下到上打量一番自然地翻个尖酸的白眼。

“怎么没和新蕊一起？”

冬扰记得她们是一个班的，江荨的内眼线有种小太妹的气质，向上挑起，直逼冬扰震动的眼球，让她不敢理会，退了一步想赶紧回教室，钻进那个给她补给安全感的壳。

“你不会不知道吧，新蕊要转学去国外了。”

江荨格外喜欢欣赏冬扰那双缺乏生机永远平静的死鱼眼露出受惊诧异的神色，好像那是她身上唯一瑰丽的色彩。

她咂咂嘴，晕开鲜红的唇釉，落在冬扰耳朵里分明是讽刺奚落的声音。

不是对朋友关系得不到认可的失败感，冬扰只是害怕失去和离开，尤其不告而辞，她身边没什么长久的情感，每段每人都是不可或缺的珍贵。

新蕊对她来说，已经是融入性命的深刻，就像飞蛾离不开火苗的偏执，她收留她，拥抱她，告诉她一起起飞。

在冬扰的十九岁，因为周遭入眼都是黑暗，所以任何光芒的形状都是更清晰的。

“hey！”

冬扰摸着被拍了一下的头顶，寻声音回头看去，新蕊站在她身后的高台上，趴在不锈钢栏杆上对她笑，栗色长发散下来，在前倾的上半身摊开。

“新蕊？你怎么逃课！”

她突然迈腿走向她，不适应地踉跄了一下，正好撞在栏杆上仰视新蕊的眼睛。

后者伸手抚平她脑袋上竖起的一缕呆毛，时常黯淡的眼里总在看向她时变得愉悦，以及难以察觉的不舍。

“感觉你需要我，我就来了。体育课这么少当然要好好珍惜。”

新蕊拉着她走到人群里，感受到她紧张地勾住自己的小指，反手攥紧她的手。

“新蕊小心！”

一个球划破既定轨道砸在新蕊后背，她正弯腰捡地上的球，猝不及防向一侧跌倒，摩擦过地面的掌心火辣辣的疼，没想到冬扰比她更紧张，直接抱起她跑向医务室。

这是冬扰第一次冲破成双成对的人，她埋着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要被别人议论新蕊的腿和义肢，不要让她们成为最不想承认的特殊。

冬扰察觉到近在咫尺的炽热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越发觉得新蕊在告别，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把人轻轻放在医务室的床上，她笨拙地翻箱倒柜，急得没看见校医留下的标签，好不容易找出一瓶酒精还失手打翻浪费掉半瓶。

她的手忙脚乱欲盖弥彰，以至于头晕目眩，下眼睑靠近眼角的神经心跳一样没有规律的抽搐。

“新蕊，你要走吗？”

冬扰举着剩下半瓶酒精拉开床位边的帘子，错愕地湿了眼眶，现实就是蝴蝶和海鸥殊途同归，但这不如她本意。

“新蕊，你亲口对我说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的姿态有些卑微，颤抖的膝盖至少已经被她垫在地上跪着了，拽得白色床单起了褶皱，其实她还木讷地站在原地等新蕊的回答。

新蕊窒息地喘气，接过她手中的酒精直接倒转摁在伤口上，眉头也不皱一下胡乱地擦了擦，挺起身体抱住她。

这个时候，她蛮想抽烟的。

新蕊的翅膀早就被折断摘掉了，她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有些可笑的自我欺骗，上次她去巴黎，能让她接触的不是芭蕾舞团和歌剧院，而是将她绞杀的烟酒陷阱。

父母的好意她没办法违背，定居巴黎也许是新蕊最好的结局。

冬扰没见过她最高傲的模样，她也不想让她窥见自己破碎的脆弱和悲哀，蝴蝶沉睡前的愿望是托举海鸥飞得更高，新蕊要让冬扰去见她看不到的未来。

如果她还有力气吻一吻洱岛的海和月光就好了。

“新蕊，戒烟吧。”

“新蕊，答应我，等我三十岁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尼泊尔。”

“新蕊，你会记住我的样子吗。”

“新蕊，……”

冬扰早就学会了，乞求的时候内容不应该是挽留，凋零掉落的枯叶是不可能重新升腾回到天空的。

她趴在新蕊的怀里，呢喃了一百遍她的名字，湿漉漉的眼泪黏糊地堵住新蕊的声音，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她不敢轻易承诺。

“生命是有光的。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