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京

熙宁三年春天，沂国公主去后，举国同悲。至此，也是仁宗时代，那个言路广开，海晏河清的时代的落幕。站在公主曾年年为我挂花旌的桃花树下，回想起我的少年时代。念昔时斗草踏青，艳杏烧林，览遍人间惆怅才觉春迟。可京城马迟，高柳蝉嘶，终不似，少年时。正当我转身欲走时，张先生骑马风尘仆仆而来。“怀吉！”他唤道。我有些许惊讶，八年来，第一次有人唤我从前的名讳，我又有些好奇，张先生此时来找我做甚。他御马下来，长叹一口气，说：“怀吉，跟我去一趟坤宁殿吧，皇后有要事吩咐。”他低眸，顿了顿，又说：“八年了，该结束了。”我心里疑惑更甚，但也悲从中来，这些年，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思念公主，如今一提，才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相思入骨。

于是我随着张先生穿过重重宫墙，越过扇扇大门，来到坤宁殿。自我和沂国公主分离后，再未涉足的地方。层层赤色的宫墙，扇扇紧闭的大门，曾是一段又一段孤墙，将我和公主相隔万里。

坤宁殿内，皇后娘娘正在修剪花草。那是一株兰草，是公主生前，最喜爱的那盆。近二十年的宫廷生活，染白了娘娘鬓角的发丝，让她从当年那个温柔敦厚的年少妇人，变成如今精明干练的中宫娘娘。我上前一揖，道：“皇后娘娘。”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轻叹一声，说：“怀吉，你来了。”我默然不语。那株兰草许是刚打理过的缘故，显得生机盎然，仍有几粒水珠卧在上面，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不知怎的，我看着，竟想到公主出降那天，脸颊上戴的珍珠。“如今，公主已去，你在这宫中，想必也无甚眷恋了吧？”我低下了头，没有回答。眼角一颗温热的泪珠滑落，出卖了我的内心。皇后娘娘苦笑了笑。随后又说：“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徽柔，你们二人，哎……一对苦命鸳鸯啊……”说完她又拿起剪刀，修理兰草。“新帝登基，宫内要换一批内侍，我欲将你放出城，离开京城，去姑苏的珫国公主府，你意下如何？”皇后看向我，眼里流露出笑意。我心里奇怪，陛下只有沂国公主这一个女儿，怎的又冒出来一个珫国公主，而且是历代至今，封号最大的公主？我不禁开口问道：“珫国公主？”皇后笑了笑，摆摆手，说：“徽柔出生的时候，还是美人的张娘子生了筠卿，她身子骨从小就不好，久居鸾凤阁不出，道士说她不宜泼天富贵，名号过于响亮，最好还是不为人知，低调生活，更因北方气候恶劣，她不能适应，便搬去了先帝为她建造的姑苏公主府抚养，你自是不知。后来温成皇后走后，陛下觉得亏待了她母女俩，就私下里封了她珫国公主。不过，你们幼时也是见过的，那次你来教徽柔画画，她也在旁听了些。”我努力回忆，却还是一无所获，或许，我与她缘分不深？我想。“如果没有不愿，立刻就出发吧！”皇后起身，走入内室。我跪下谢恩。

出了皇宫，已有车马在等着了，张先生立在一旁，送我上路时，他颔首对我说：“一定要尽心伺候珫国公主，她，有些特别，还有，这位公主，尚且无婚约在身。”张先生替我掸去肩上的灰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行车马便在这孤城地注视下，徐徐远离，知道没入凡间。

两个月后，姑苏城公主府。

我随着婢女走入公主府中，拜见珫国公主。公主坐在床沿，正捧着一本《诗经》在研读。日光映在她似雪的肌肤上，漾起些许暖意，纤纤玉指抚摸着书页，如赏珍宝。朱唇微启，声先逸。“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随后公主掀眸，唇角微扬，问我：“梁先生，你觉得如何呀？”她抬眸的一刹那，我愣住了，这，是徽柔吗？我看着那张与徽柔极其相似的脸庞，轻轻唤了一声，“徽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