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87

自东巡回京后，所有人都发现皇上似乎有了些心事，多了个出神发呆的习惯。

除了面对皇贵妃和福亲王时，皇上变得比从前沉默寡言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只有少数几个近身伺候的才知道，当皇上独自在养心殿的时候，他常会忽然将目光投向身下的龙椅，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头，脸上露出莫测难以分辨的神情。

那副样子常看得人莫名有种心惊肉跳之感，但依然，没有人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年。

长春宫传来消息，皇后，终于要不行了。

她写了封血书，又叫人捧了自己的皇后册宝到养心殿，只求皇上念在多年夫妻与和敬的面上，到长春宫见上最后一面。

弘历看着御案上的血书，眼里没有半点波动，不过想了想，还是叫吴书来摆驾长春宫。

长春宫里依然是雕梁画柱，院内也整洁干净，太监宫女们各司其职。

但这座曾经奴仆往来，内外命妇请安觐见不断的国母宫殿在失去了权利的加持之后，却弥漫着浓浓的腐朽与衰颓之气，从一砖一石，到每一个奴才。

弘历进到殿内，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素练，眼神划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伤痕，眼神里的厌恶一闪而过。

皇后在东次间的榻上坐着，得知皇上愿意见她，今日的皇后难得打扮了一番，当然了，如今的她是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撑起那一身颇具重量的皇后朝服朝冠了。

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成盘辫头样式，上面插着几支绒花与一支点翠偏凤簪，枯瘦的双手腕上戴着几支细镯。

显然，这最后一面，皇后想要尽力保持自己的体面。

看着这样的皇后，弘历亦是大受震撼，想起从前王府里那个努力做着端庄大方贤惠的福晋，内心五味杂陈，方才的种种厌烦不耐也散去许多。

注意到弘历的身影，皇后也没有十分激动的样子，只是笑着稍稍倾身低头。

富察琅嬅臣妾如今身子不便，还请皇上恕臣妾不能起身行礼了。

弘历也并不在意，走到皇后对面坐下，开口语气平淡。

皇上皇后一定要见朕，如今，有什么话便说吧。

皇后笑了笑，开始语气平静的讲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种种。

她的语气里没了从前的不安和惶恐，诉说着自己参加选秀，说着自己玉如意被夺走时的羞辱、难堪，与对皇上的………恨意。

面对弘历意外地眼神，皇后神色不变，这么多年，她终于敢说出自己从前连想都不敢去细想的情绪了，也许，她早该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地恨上一回了。

之后，皇后又说到自己被指婚后的情绪，说到那一场与如懿前后脚进门，让她恶心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直到如今也无法释怀的婚礼。

又说到自己如何给晞月和如懿的手镯里塞进了零陵香，在皇上终于出现变化的厌恨眼神里，笑着道出了晞月的反击。

富察琅嬅说起来，那也是臣妾这辈子第一次害人呢，臣妾甚至来不及担惊受怕多久，皇贵妃的反击来得是那么快、那么狠。

富察琅嬅不过，这也是臣妾应得的，好在还有如懿，她是那么的愚蠢，蠢到臣妾因不安三番五次的嘱咐她要一直戴着镯子，她也当真半点疑心没起过。

陷入回忆的皇后在说到此事时脸上终于露出些明显的喜悦来。

富察琅嬅后来，臣妾被暂时断了生育的指望，自然急切起来，便盯上了诸英，但是……

皇后难得带上些急切地诉说着自己当年的计划，她是想抱养永璜，并没有让稳婆下手让诸英母子一尸两命，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自以为是猎人，却到底被人家装了进去。

富察琅嬅那时候，臣妾以为是如懿，或者说，臣妾不敢认为是高氏，臣妾……实在是怕她。

皇后自嘲地笑笑，坦诚自己的胆小，或者说欺软怕硬。

接下来皇后又说了许多，有弘历知道的，也有弘历不知道的。

有她的冤屈，有她的委屈，还有她的许多后悔。

只是皇后的语气不再激动，她也并没有释然，只是走到生命尽头的寥落，与两三分不甘。

最后皇后低下头思索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看向弘历。

富察琅嬅臣妾今天叫皇上来，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正名”什么，更不是为了状告皇贵妃。

皇后突然扬起一抹笑，像是看穿对方极力隐藏的小秘密后得意的笑。

富察琅嬅更何况，皇贵妃做的这些事，所谓皇贵妃的“真面目”，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吧。

富察琅嬅也是，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皇上为着自己的私心，将一头猛虎留在这深宫之中，自然是早做好了猛虎伤人的准备的，甚至必要时以身饲虎，也犹未可知呢，臣妾没猜错吧，皇上？

皇后调笑似的语气，说出这堪称石破天惊的秘密，而弘历只是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无声默认。

出乎意料的，紧盯着弘历表情的皇后也没有露出怨恨或愤怒的神情，但终究是红了眼眶，眼神里终于流露出强烈的不甘，她抬眼望向半空，良久后方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突然失笑出声。

富察琅嬅说来，臣妾此时最想的，竟是叫如懿知道此事，叫她知道她是怎样一个笑话。

富察琅嬅说来也怪，事到如今，许多事臣妾或看开、或放下，可唯独如懿，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她那副清高自诩的模样，还是叫臣妾觉得厌恶不已…………好在，她早已是笑话了。

皇后似乎很是畅快，最后她敛起笑意，满脸坚定。

富察琅嬅臣妾这一辈子是显见的失败了，可到了如今，臣妾却并不如何后悔。

弘历终于抬眸再一次看向皇后。

富察琅嬅臣妾的性子、臣妾的处境和面对的对手、皇上暗中的逼迫和心意，这种种因素让这条路于臣妾而言，从一开始便是绝路，便是重来一次，也不会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富察琅嬅臣妾并非不是一个好福晋、一个好妻子，臣妾只是……所托非人。

皇后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整个人仿佛连精气神也散去了大半。

弘历有些许触动，但并不多，皇后也看出来了，无奈的笑笑，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东西。

于是她最后只是对着弘历欲要离去的背影恳求道。

富察琅嬅臣妾知道，皇上大概是不会允许臣妾这个早已形同废后的皇后挡在皇贵妃前面的，臣妾只求，皇上能够留下和敬的嫡公主身份。

最后在看到弘历微不可察的点头后，这才终于笑中带泪的松了口气，她自然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但皇家本就是这天下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一切只在皇上心意罢了。

其实直到此刻，皇后对于这个女儿也并没有多少母爱情感，只是觉得有那么些许对不住她，让那样小小一个姑娘，承受了自己那么多的恶意。

富察琅嬅臣妾恭送皇上！

最后，皇后强撑着喊出了这一句，便再端坐不住，向身后榻上倒去……而院中听到这话的弘历也并没有停留，径直离去。